长生失笑地想,难道紫颜竟成了老天爷?
他把管家的话说给紫颜听,少爷漠然地道:“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真能靠面相就推断一切吗?”长生将信将疑地啃着果子,没多久,就把紫颜的话忘了。
又五日,紧促的敲门声打破了紫府夜晚的宁静。
“是你?”月夜下长生打开门,眯了眼才认出是徐子介。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并珠玉细软之物。触目惊心的是他一身血污,前胸是大片深沉的污迹,刺鼻的血腥味恣意弥散在空气中。
长生讶然放他进屋,挑了一盏黄灯笼径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跟随在后,口齿不清地问:“先生歇了没有?这回他一定要救我。”
长生心里却想着紫颜冠绝天下的相术。
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紫颜说。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长生不由现出鄙薄的神色,放他进厅。紫颜早早坐了,身旁烧了一炷奇异的香,有似曾相识的迷离气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欲言又止。长生见了,心中可惜那副虚有其表的沈越容貌,衬这个人实是珠玉蒙尘。
“你知道我只收钱,其他事都与我这世外人无关。”紫颜语气疏淡,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气,是了,像紫颜这样的易容师,难免会遇上江湖各色人等,当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这张脸我不想要了,请先生再给我换一张。”
紫颜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来的相貌?”
徐子介坚决地摇头。
紫颜单手托着腮,一双眼如秋水横波望向他,“那什么样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额头蒙上一层汗,紫颜却取了一方香罗帕,俯过身替他抹了。长生登即涨红了脸,撇过头忍怒不言。徐子介则受宠若惊,嗅进一股沁心的香气,神思情思都被紫颜捏在手中,昏沉沉人就醉了。
“随先生处置好了。”
“那么,”紫颜肃然地道,“割了这张脸可好?”
长生忍不住想笑。这个贪心的徐子介啊,就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脸,如今它深深植根其上,无法仅用简单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这张面皮。
徐子介骇然战抖,紫颜也不管他,任他内心惊疑如巨浪滔天,静静等他一句答复。末了,在隔了漫长难熬的挣扎后,徐子介狠狠点了头,却极快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紫颜不由分说地,像切断他手指那样剥落他的面皮。
“别怕,这回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颜说着,挥手扇了扇香炉里的烟。
那一缕烟袅袅地袭向徐子介,犹如睡神的一个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后听见紫颜的声音如在天庭召唤:“来,说说你易容后发生的事。”
别离。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真正的沈越。
无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无一不肖似,甚至那截与人争风吃醋弄伤的断指。疯疯癫癫的封娟见了他,果然回复清醒。
他们终成眷属。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远不要清醒,她便不会发现他的破绽。
他纵然把沈越学得浑如双生兄弟,然而一个风流人物发自内心的倜傥浪荡,他学不来。每当看到封娟痴缠的眼,要他说个笑话讲段情话,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劳苦。
他独不上那一张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说有血光不祥。尽管重刷了红漆换了床架,但同样位置同样一张床,时时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杀了沈越,因而怕那张床,是不是?”
紫颜一语道出,长生闻之错愕。原来少爷早洞悉真相,可是为什么,会替这杀人凶手易容?世俗礼法,真的不在少爷眼中?
“是,我不是有意杀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说出这心事身子便轻飘飘的,飞上云端,再度陷入回忆。
他为了什么费尽心机进入封府,他没有忘,刚去管理封家产业没几天,封家大老爷已对他刮目相看。他唯欠一个机会,那节断指和毁去的容颜,就是他为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条命。每日揽镜自照,那张脸时刻提醒他杀人的事实。
“无论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紫颜问。
“我居然会做恶梦,居然会说梦话,功亏一篑啊!”徐子介拍腿叹息。
“那你身上的血是……”
“她要杀我为沈越报仇,我……我不小心错手伤了她,可我真不是有心的。还好她伤势不重,只是我要为她止血,她不肯……”徐子介语带哭腔,无比懊恼,“现下我是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肯认我了。”
听到封娟没死,长生一颗忽悠的心总算安定了。人逃不过良心,长生心中没有怜悯,那个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颠,但在长生看来,他无异于一个死人。
徐子介对封娟也许有一点点的爱意,可是长生想,成全心爱的人也是一种爱。不成全就罢了,还杀人以达目的,这早已不是在爱人。徐子介爱的只有他自己,和他那引以为傲的所谓才华。
长生悚然一惊,想到无才无能留在少爷身边的自己,懵懂无知未尝不是好事。幸好他是好人,长生这样想着,看紫颜把香气拂上徐子介的脸。
徐子介一睡就是两天。
醒来,紫颜好整以暇地递给他一面精巧的螺钿镜。他一怔,犹豫地照见自己的容颜,浮起笑容。他摆脱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粗犷豪放,顾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出一丝马脚。这位紫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叹服地下拜。
紫颜掩口笑道:“无须如此,你送了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可去换一包好香。”
徐子介没有听明白。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门可能已在缉拿他归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长生,送客。”紫颜深深凝视他,“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来这里。”
徐子介赞同地点头,从今往后他会很小心,不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隐姓埋名过一生。幸好,在封府的日子尚累积了一点家当,没有预想中的多,也足够他半生挥霍。
长生送别徐子介后,回来时把院子里的石子踢得东飞西跑,打扫的童子惊吓得四处奔走。
“他是杀沈越的凶手,为什么不让他顶着沈越的脸,痛苦地活一辈子?”他质问紫颜,话一出口,自觉这语气太凶,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只能闷闷地跺脚。
“他的一辈子走到尽头啦。”紫颜正在自斟自饮,闻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尽,促狭地对愤愤不平的长生一笑,跳到他身边戳他笨笨的脑袋。
“你忘了?沈越虽然姿容秀逸,却是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样貌,独独忘了这容貌不会有太长的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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