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朝阳照耀在开着两三朵梅花的枝头上,据说这根树枝上有个叫海德尔堡的青年学生吊死了。
“妈妈,请斥骂我吧!”
“怎么骂呢?”
“就骂: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已经可以了吗?”
母亲是无与伦比的好人,想到母亲就想哭。为了向母亲忏悔,就只有死。
请原谅我吧。如今,就请原谅我一次吧。
年年岁岁啊,
盲目的小鹤长大了,
肥嘟嘟的,好可爱呢。(元旦试笔)
吗啡、阿托罗莫尔、纳尔科蓬、潘得本、巴比纳尔、盘欧品、阿托品。(5)
Pride(6)是什么?何谓pride?
人呀,不,男人不以为(我很优秀)(我有好多优点),就不能生存下去吗?
厌恶他人,又为他人所厌恶。
互相斗智。
严肃=迂执
总之,人活着,肯定要耍弄骗人的手段。
一封要求借钱的来信。
“请回信,
请一定回信。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我设想着好多屈辱,一个人呻吟起来。
这不是做戏,绝对不是。
拜托了。
我将羞愧致死。
这不是夸张。
每天每天,我都在盼你回信,不分昼夜,一个劲儿颤抖。
不要让我吃沙子。
墙那边传来窃笑声,夜深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要让我受侮辱了。
姐姐!”
读到这里,我合上那本《葫芦花日志》,放回书箱,然后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俯瞰着雨雾迷蒙的庭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自那之后六年了,当时直治的麻药中毒事件是我离婚的一个原因。不,不能这么说,我的离婚,即使没有直治麻药中毒这件事,也会借助别的因素而发生。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早晚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直治无力偿还药店的债务,经常缠着我要钱。那时,我刚嫁到山木家,手里没有多少可以任意支配的钱财。再说,利用婆家的金钱周济娘家的弟弟花销,这种做法也一般为人所不齿。因此,我便和陪我过门而来的伴娘阿关商量,变卖了我的手镯、项链和礼裙。弟弟寄信来要钱,他在信中写道:
现在深感苦恼和羞愧,实在没脸见姐姐,也没有勇气打电话。钱可以托付阿关直接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也许知道他的名字吧,他住在京桥某街某条的茅野公寓。上原先生名声不太好,社会上都以为他品行堕落,其实他绝不是那种人,你只管放心好了。这样一来,上原先生就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我的,请一定照我的话办理。我这次中毒,不能让妈妈知道,趁着妈妈不知道的时候,千方百计将毒瘾戒掉。这回得到姐姐的这笔钱,就能全部还清药店的欠款,然后去盐原别墅,恢复健康之后再回来。这是真的。药店的账一旦还清,我将当机立断同麻药绝缘,我对神发誓,请相信我吧。一定要瞒着妈妈,叫阿关直接交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拜托了。
我按照他信上的指点,叫阿关带上钱,偷偷送到上原先生居住的公寓去。弟弟信中的发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看来药物中毒是越来越深了。他写信来缠着我要钱,苦苦哀求,近乎哭诉,赌咒发誓,令人不忍卒读。说是要戒毒,也许又是欺骗。但我还是叫阿关卖掉了首饰,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
“那个上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身个儿矮小,脸色青黄,对人似乎很冷漠。”阿关回答。
“不过,他很少待在公寓里,平时只有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两个人在家。这位夫人虽说不怎么漂亮,但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很有教养,钱交给她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那时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起来,不,简直无法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人,稀里糊涂,傻里傻气。但尽管如此,弟弟三番五次老来要钱,而且数目越来越大,我着实担心得很。一天,我看能乐剧(7)回来,在银座先让汽车回去,一个人独自去拜访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读报,他身穿条纹夹衫和碎白花外褂,既像老人,又像青年,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怪兽似的男人。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留下的奇特的印象。
“老婆刚才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的东西了。”
他说话带着鼻音,时断时续的。看来,他把我当成他太太的朋友了。我对他说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一听笑出声来。不知为何,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出去谈吧。”
说着,他早已披上短袖外套,从木屐箱里找出一双崭新的木屐穿上,立即带头沿着走廊迈开步子。
外面是初冬的傍晚,风很凉,仿佛是打隅田川河面吹来的河风。上原先生稍稍耸起右肩,像是顶着那股河风似的,只顾默默奔着筑地方向走去。我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我们进入东京剧场后面一座大楼的地下室,四五堆客人,坐在二十铺席左右的狭长的房间里,各自围在桌子边,安安静静地喝酒。
上原先生先要了一杯酒喝了,接着他也为我要了一杯,劝我喝。我连连喝了两杯,一点也没有感觉。
上原先生喝酒,抽烟,一直沉默不语,我也闷声不响。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可我很沉静,心情挺自在。
“要是喝点酒就好了。”
“哎?”
“不,我是说你弟弟,要是兴趣放在酒上就好了。我呀,过去也有过麻药中毒的事,人们觉得很可怕,其实那和饮酒是一样的,不过人们对饮酒却特别宽容。使你弟弟变成个酒鬼就好了,怎么样?”
“我也见到过酒鬼。过新年的时候,我正要外出,家里司机的一位朋友,躺卧在在助手席上,鬼一般满脸通红,呼呼大睡。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司机对我说,这是个酒鬼,拿他没办法。我那时第一次见到酒鬼,真有意思。”
“我也是酒鬼。”
“哎呀,是吗,不对吧?”
“你也是酒鬼。”
“没的事,我只是见到过酒鬼,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上原先生这才快活地笑了起来,“所以嘛,你弟弟也许成不了酒鬼。总之,喜欢喝酒,就好。回去吧,太晚了,你不方便吧?”
“不,没关系的。”
“不行,这地方太狭小了。老板娘,结账啦。”
“很贵吗?少量的话,我也付得起。”
“是吗?那好,就由你付吧。”
“我也许不够呢。”
我看看手提包,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这么些钱,够喝上两三家的,你真会耍我。”
上原先生皱起眉头说,接着又笑了。
“还打算到那家酒馆去呢?”我问道。
他认真地摇摇头。
“不用,已经够多的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回家吧。”我们登上地下室黑暗的阶梯,上原先生比我先行一步,走到阶梯中央,突然转过来身子,迅速地亲吻我,我紧闭双唇,接受了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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