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就算不出意外,单位也已在安排把我调走。我晚上在县城里被军车撞了。平常情况,在地方上,军车横冲直撞,老百姓被撞伤撞死都只能认命。但是,就算是平常情况,如果军车撞的是公检法的人,也得扯个没完没了。可是那次,军方的人直接把我送到三零一医院治疗,事后我们单位也没怎么去追究他们。
出院后,我办了辞职手续,成了没有单位的人。我妈完全没有责怪我。
我成了个体户,和我妈在北大东门外开了家小餐馆,主要卖的是我妈贵州老家的家乡鹅。八十年代中,北京,多令人神往的地方,一个充满各种可能的年代。我家餐馆最早的常客是贵州人,特别是贵州来京的一些学者、文人。他们带来了北京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老外,吃饭聊天。我妈好客,我爱热闹,像个沙龙的女主人,人越多越高兴。他们都叫我小希。我们把店面扩充了,改了名字叫五味餐馆。八八年的秋天,我遇到了史平,我恋爱了。
他是个诗人,我是个完全没有诗意的人,但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史平说,终有一天他会拿诺贝尔文学奖,我说我一定陪他去瑞典出席颁奖典礼。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不过,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不多,史平喜欢跟诗人、艺术家哥们儿在一起,旁边又有很多女孩,但我竟然没有介意。
餐馆每天晚上高朋满座,讨论问题、争辩、起草宣言、签名、争风吃醋、醉酒、呕吐。公安常登门,我妈总是有办法打发他们走。
我们一群人去白洋淀住了几天,史平和他的一些哥们儿曾在那里插队,我提早回北京,因为感觉史平可能跟另外一个女的有不寻常关系,所以借故走掉,大概我不想正面冲突。那天晚上,餐馆给封了,说是因为前几天有群学者在店里发表宣言,还有外国记者在场。
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跑去找板寸头。板寸头是我大学同学,大院长大的,可说是红色贵族,一副天下是他老子打下来的所以是属于他的架势。这样的人北京大院里多的是。我听说同学中现在他官最大,就跑去找他出主意。还有一点,他在大学的时候常暗示我应该跟他好,他以为所有女孩都喜欢他,但我偏看不上他那副德性。这次我糊涂了,以为可以利用一下这点旧情,看能不能挽救我的店。
我心情本来就极差,又自恃在店里练出了酒量,可是那天不是喝二锅头,而是喝什么人头马,喝得太猛,不习惯洋酒的劲,很快就不胜酒力,我记得他指着电视上转播戈尔巴乔夫来访的画面问我:你觉得戈尔巴乔夫这个人怎么样?我醒来已是在一个卧房里,他坐在沙发上看报,只穿了内裤,我知道自己跟他上了床,是为了报复史平吗?我不认为我会这样做。是板寸头把我灌醉的。他看我醒了,说:“哟,这回你可把我占了”。我有点发怒的说:“板寸头,你也太没品了!”他回应:“你也不是圣女贞德”。从大学时就知道他这帮人会耍嘴皮子,我不吭声,忍住头痛,上厕所猛冲了一通下身,穿上衣服,然后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之后的日子大家都忙着往广场跑,史平在广场宣读新诗,支持学生,我跟史平闹别扭,在广场上各忙各的事。
然后开枪了,我和史平分散了。
十几天后,我被抓进去了,后来发觉我怀孕了,就把我放出来。
我已怀孕三个多月,因为发生六四,我竟然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当时我认为这是史平的孩子,后来我不敢肯定了。
我住在我妈的老房,等孩子出生。那个院子,住的都是政法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我们得忍受别人的指手划脚。还好当时大家都像劫后余生,不敢多事。
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史平的消息。后来才知道黄雀行动把他救到香港去了,然后去了法国,后来跟一个法国女人结婚了。史平从来没有给我带过一个平安讯。
孩子出生,叫韦民,跟我姓。韦民二十岁的时候,自己改名叫韦国。
餐馆停业一年半,翌年秋天,接到通知,说可以重开了。是板寸头帮的忙?我不认为是。
我和妈又急急忙忙开店,为生计。开始的时候生意不好,全国经济衰退,京城很多人失业,江泽民还放言要打击个体经营。五味以前铁杆的客人当时大部份思想检查没通过,被单位停职,没钱也没心情上馆子。另一个顾客群是外国人,这时候还没回来中国。不用说,九一年的冬天是冷的。
九二年邓南巡后,北京市面又好起来了。那时候我们更专注于经营,不再弄沙龙什么的。我和我妈研究新菜,改善店面外观,训练贵州过来的厨师,生意渐好,但很累人。我妈做中午那轮,白天我带儿子,晚上看店。一些老主顾渐渐回来了,他们侃大山聊天,晚饭从五点半吃到十二点,我偶然也会坐在旁边听,但到十二点就打烊,再没有侃到天亮那回事。九十年代中,饭桌上的言论自由是回来了。听他们说话,加上他们带给我看的一些香港出版的禁书,让我慢慢领悟到中国当代历史的真面目,特别是我父母经历过的年代。
另外港台同胞、老外也回来了。皮特,我叫他小皮,大概在香港回归那年前后来到这个圈子。小皮比我小点,很羞涩,是一个外国通信社驻京记者,最爱听我谈八九年的事,认识几年后,他很正式的问我可不可以做她女朋友,我觉得他很友善,当时也没别人向我示爱,就跟小皮好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我并没有太爱他,所以也不肯跟他同居,后来他要回国,要我嫁给他,我都没答应。
那时周围朋友都爱谈论时政,批评政府。所以,我没法适应今天,突然这两年间,这个所谓中国盛世正式开始后,大家不光不批评政府,还非常满意现状。我不知道这转变是怎么来的,我脑中有一片空白,因为有一段时间我进了精神病院,吃药吃糊涂,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记不起。
据我妈说,有天我从外面回家来,大喊大叫:“又严打了,又严打了”,她说我整夜没睡,自言自语,第二天一清早就在院子里骂共产党,骂政府,骂邻居,骂法院是狗屁狗,那可是个法院系统的院子啊!没多久我就晕过去了,醒来已经在精神病院。韦国说都是他一手安排的,还说是救了我一命,不让我乱说话,不然严打起来说不好把我毙了。
我出院后,周围的人都已经变了,我问他们,我住院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忘了,都不跟我说清楚,令我震惊的是,我跟他们谈以前的事,尤其是89六四,他们都不想谈,甚至是一脸茫然。谈到文革,他们也只记得下乡插队好玩的事,都变成青春期浪漫怀旧,连忆苦思甜都谈不上。某些记忆好像集体掉进了黑洞,再也出不来。我真弄不懂,是他们变了,还是我有毛病?
我也在怀疑医生开给我的抗忧药,吃了有什么副作用。
我现在整天上网,化各种名字跟人吵架。
我发觉网上的愤青,其实并不全是年轻人,五、六十岁的都有,他们在文革时期成长,听老毛号召说青年人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终身都爱谈论国家大事。他们大部份没上大学,在社会上做最底层的工作,分不到改革开放的利益,现在下岗退休了,都学会上网,在互联网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和发泄的出口,他们语言还是文革的语言,特别崇拜毛泽东,特别爱国反美,特别好战。至于八十年代的文化启蒙、九十年代的思想争论,都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的思维仍是没有改变的共产党思维。我专爱找他们,上他们的爱国论坛、同学会网站,跟他们争辩,我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专门拿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说事,他们就会非常生气,群起攻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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