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_陈冠中【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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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手后,我本来想熬到天亮,但是喝了酒有点犯困,就在车站附近一栋楼的侧面,靠墙坐下,打算眯一下。

  刚坐下合上眼睛就给五六个人用木棍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打,连爬起来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是台湾腔男人找人打我吗?我虽然身体很壮,但这样打下去可扛不住了。后来突然那几个人就走了。我吸不到气,左手像断了一样,右手压在身下,哮喘药在裤兜没法拿。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看我,我发不出声,手颤动着想告诉他药在裤兜里,那人没反应过来。我知道我要死了。

  妙妙,我那时想,我死了,谁来照顾你?猫猫狗狗怎么办?妙妙,对不起。我太任性了,不该撞人家,现在我死了谁来照顾你?猫猫狗狗怎么办……

  突然我吸到药了,我又可以呼吸了,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死了,我壮,打是打不死的。

  醒来已在病床上,只听到护士喊:喂,你送来的人醒啦。有个大叔走到床边,我不认识他,我提起精神说,裤子,我裤子。他把我裤子拿过来,我叫他在裤脚小兜里掏出五百多块钱,又叫他拿了纸笔写上怀柔妙妙家地址,猫粮狗粮牌子,份量多少多少,加上面粉,鸡蛋,拜托那人替我买了送去。我也不知道那人拿了我的钱会不会走掉,是否愿意跑到怀柔,我甚至不明白他送我到医院后,为什么还等我醒来。我顾不了这么多,我想着你们断粮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那人回来,说东西已经送过去,有个女人收了,他向她解说我在医院,那女人只微笑的点头,请他吃不甜的曲奇饼。他还说我家猫狗真多。听了我就放心了。

  下午他又来看我。我问他为什么照顾我?他说,看我躺在地上喘不过气,手在裤兜上颤动,突然明白我是哮喘患者,因为他也是,也长期用激素。他从口袋找到我的药。

  他说,看到我用激素,忽然想知道另一个用激素的哮喘患者,平常是怎么样过的?

  我问:“知道来干嘛?”

  他说:“看有没有觉得其他人都跟你不一样?”

  我说:“当然不一样。他们没哮喘”。

  他说:“他们很快乐?”

  这句话让我有触电的感觉。不是我不快乐。五年前开始我和妙妙在一起不会不快乐,现在妙妙不跟我说话,但我们两个人也没有不快乐,但是这两年,我发觉我见到的人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清楚,只能说,他们很快乐。反而我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就算快乐也不是同样的一种快乐。

  他一直看着我,等我答覆,我点头。

  他好像中了彩券一样高兴,然后看看左右,像怕有人在偷看我们。

  他靠近我说:“我终于找到答案了,只有我们用哮喘激素的人,才会不嗨。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问:“你周围的人,是不是都不记得那一个月?”

  “哪一个月?”

  “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之后,中国人盛世正式开始之前那一个月”。

  我不明白。

  他说:“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人盛世正式开始之间,不是大家现在说的好像是紧接在一起的,而是隔着一个月时间的,正确来说是从春节假期后第一个工作天数起共二十八天”。

  大概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是不是你现在跟人家说全国动乱、抢购粮食、军队进城、公安严打、禽流感疫苗注射,都没人记得了?那一个月的事,大家都忘了?”

  我心想,的确再没人跟我说起这些事,的确有点好像不曾发生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忘了。

  他以为我也忘了,颓丧的坐下来,轻轻说:“原来你也是忘了,我弄错了,太一厢情愿了”。

  我说:“大叔,我记得”。

  “你记得?”

  我说:“我记得那年的事”。

  他仍怀疑的看着我。

  我说:“我记得到处去搜购猫粮狗粮,记得严打躲在家不敢出去……”。

  他说:“太好了,太好了,感谢老天爷,我终于找到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逗”。

  “张逗兄弟,你叫我老方,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因为你是我知道惟一记得那个月的人。千万不要忘记你现在记得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把那个月找回来”。

  他救了我,救了妙妙和猫狗,他怎么说我怎么听吧。我也跟自己说,千万不要忘记:我是妙妙捡回来的,妙妙对我是最好的。

  韦国的自述

  我,韦国。二十四岁。

  好久没写日记了,但是今天这个日子是要记下来的,作为历史的记录。

  今天,我向我的人生目标又迈进了一步,因为我正式成了SS读书班的成员。我感到骄傲,因为我是班里最年轻的成员。

  SS读书班是学术、政治和产业界的结合,正式成员有副部级官员、少将级军人、央企和主权财富投资老总、百强民企老板,加上几位社科院和重点大学的所长、教授。其实,我们的人脉一直往上延伸,直通天庭。

  我们不是书呆子,我们读的是政法思想和经世资治之学,座右铭是智勇双全——我们是提倡尚武精神、英雄主义和男子气概的。我们是一群有使命感的精英,在这个平庸而没有荣誉感的年代,我们有勇气承认:我们是中国盛世的真正精神贵族。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成员都来自革命家庭——有几个学术界的成员就只是平民或知识份子家庭出身的——但大多数是。像我的外祖父是共和国的法官,我从小在政法大院长大,这在我们读书班里,已经算是出身最不显赫的了。

  或许我应该感谢X、Y、Z三位教授——特别是X教授——因为是他们在大半年前介绍我到读书班当候补成员的,这样我今天才能成为正式成员。X教授经常炫耀说我是他一眼看中的,是他决定要提拔我的,就让他这样想吧。其实念本科一年级的时候,我就把大学里的教授做了分析,看谁在政治上最有前景,会跑得最快最远,是我选中了X。

  我没选错,X和Y、Z教授是SS读书班的发起人,他们的主张是:理念与权力结合,让中国更强大。是他们以精读西方和国学正典的名义,吸引官员、解放军将领和企业界中有政治思想的人来参加读书班。XYZ都想当国师,认为十年内他们的理念将主宰国家的命运。这都很符合我个人的十年计划。

  三个人之中,X掌控着重要的学刊,人脉最广,在媒体的锋头比较大,但嘴巴也比较大,学界传说他有国安背景。Y在学术上最有地位,是学科带头人,在南方的重点大学新成立的学院任院长,在国外学界也颇有名气。Z在解放军国防大学国家安全战略研究班讲课,这个研究班是军地混合编班,学员都是省部级高官和高级将领。

  Z为人深沉,事情想得最远,他才是最懂我的人。我做过两件事,都只跟他报告,当时他听完没反应,我还担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有点后悔自己太急躁了,不过这次在读书班收新成员的委员会议上,主张把研究生还没念完的我,破格收为正式成员的,是Z。之后X也居功一番,说是他和Z共同替我说话了,不然我还要多做三到五年候补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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