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轻握女子手:“庄夫人,叫我小陈”。
庄子仲问其他几人:“你们认识吧?”都说认识、熟得很。
庄说:“小陈当年替香港《明报》访问我的剪报,我到现在还保留着。那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事”。
众人作另眼相看状。
庄说:“小陈,坐下,我有话问你。这次中央领导到家里来看我,《明报》的报导怎么说?”
《明报》的网站在大陆是受屏蔽的,老陈根本看不到,但他开口就说:“噢,跟《新京报》的报导差不多,篇幅还挺大的”。
庄公很高兴。
老陈不由自主的问了句心里话:“庄公,是不是知识份子现在真的愿意跟党和解了?”
说完老陈都害怕自己话说得太冲。
庄公说:“什么知识份子愿不愿意跟党和解?是党愿不愿意宽恕知识份子!”
这时候又有人来跟庄公打招呼,老陈趁机细声问坐在旁边的店长:杨绛的书怎么都没有了?
店长反问:“哪个杨将?”
老陈说:“钱钟书夫人杨绛”。
店长好像记起来了:“啊,你是说那个杨绛,大概都没人看了吧”。
老陈头痛又加剧,怎么自己几年不看这种类型的书,一般阅读者的趣味也跟着变了?
老陈跟庄公说:“庄公,我今天有事先告辞,很高兴看到您,您多保重”。老陈又对庄夫人说:“庄夫人,告辞了,请好好照顾庄公,他是国宝呀”。
老陈走出三联书店,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太狗腿,叫庄公做国宝是不是有点过。不过他一转念又想起金庸小说《鹿鼎记》里韦小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让别人高兴一下又如何?
随风而飘
回到家,老陈吃感冒止痛药,蒙头睡到天亮,醒了也不想起床。中午做泡面,是现在超市里康师傅一百种口味的其中一种,老陈没在意吃了什么口味。随后他上当当、卓越书网,查杨绛的书,竟然连书目都没有。
接着老陈按题目查,89六四、99法轮功,正如所料,一个显示都没有,但就算是延安整风、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三年灾害、59西藏骚动、文革、西单民主墙、四五事件、83严打等,这些在八十、九十年代一度可以谈论的题目,现在都没有几本书目,最常列出来的是一本《中国读本当代篇》和一本《普及版近代中国简史》,是这两年官方钦定的关于近当代中国历史的标准读物。
老陈想,方草地这个人有时候也够神,他好像没说错,全国这么多书店、书城,加上号称无书不备的书网,有成千上万的书目,可是都不会找得到任何一本书可以告诉我们当代中国历史的真相。奇怪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点!文革和改革开放初期,书店的书种很少,人们都知道真相被屏蔽了。现在,图书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其实真相依然是被屏蔽的,只不过人们以为可以设计自己的阅读兴趣,自由选择,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反而忘了自己已经被设计了。
接着老陈上网。他发觉89六四天安门事件等关键词故然搜不出什么名堂,就算文革的链接都很不像话,大多是阳光灿烂日子的青春期怀旧,少数谈历史的都是简略洁本。怪不得现在年轻人说不出谁是四人帮,而80后出生的人从来没听过魏京生、刘宾雁的名字,也难怪王丹每次在海外大学讲89六四,都会有中国留学生去叫板骂他,因为年轻人不再可能从书和网络——学校和传统媒体更不用说——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
老陈想到一点,关于中国当代历史知识这一块,存在着严重的代沟。有些往事,对五、六十岁那代人来说,是无人不知的常识,甚至现在他们在聚会的时候仍会谈到,甚至家里仍有现在已找不到的书报刊,因此他们竟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越来越边缘化,他们早就不代表社会大众,他们的认知是完全没有管道传递给比他们年轻的人,而下一代是全面不知道当时的历史真相的。
老陈想起伪天堂与好地狱,在好地狱,人们还知道自己是在地狱,所以想改变地狱,但在伪天堂久了,人们就习惯了,并以为已经是在天堂。
有什么好说的,老陈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最近几年,他也再没胃口看痛苦的当代历史,只有兴趣正典名著和风花雪月。他是每天上网,并经常逛书店,但都没有察觉到历史已经重写、真相已被删除,因为他也不关注了。直到昨天在三联书店、今天在网上,他才重新注意到历史真相明显的不在、公然的失踪。
老陈是写虚构小说的,是个说故事的人,他知道在后现代的符号世界,事实是可以建构的,历史是可以做不同解释的,什么叫真相或存不存在真相这回事都是可以争论的,不过,对于睁着双眼说假话,眯着双眼删改事实,肆无忌惮的歪曲真相,赤裸裸的篡改历史,老陈心里还是感到一丝不安。
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如果老陈当年不是当过记者,他大概也不会觉得事实必须受到重视,如果不是做过大陆文化名人的访谈,也不懂得应该保留历史的真貌。尊重历史、事实和真相是一种后天学习回来而不是自然天生的价值观,不见得受普世认同。大多数人对历史事实真相都不在乎、都不会有所坚持。
一般人也没法在乎,坚持的代价也太大。
何况真相往往令人痛苦,谁不想去苦取乐?
老陈这一刻就是想卸掉历史的重担。我们用得着责怪一般老百姓失忆吗?应该强迫年轻一代记住上一代的苦楚吗?难道知识份子就要滚地雷,跟国家机器死磕?
难道老百姓平常过日子还不够忙?
难道年轻人不应该向前看?
难道知识份子少批评多建议,实际一点,把精力花在国家需要的课题上,不是更有意义?
现在大家的生活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
谁还有空管得了那一点点历史事实真相?而且不是所有的历史、纪实或回忆的书都不能出版,相反的,这类书多得很。只有不能符合以至挑战中共当代历史正统论述的书才会全部消失。
老陈忽然想到一个词:九成自由。现在我们已经很自由了,九成甚至更多的题材都可以自由谈论了,九成甚至更多的活动都已经不受管制了,难道还不够吗?大多数人连那九成的自由都消化不了,还嫌太多呢!不都已经在抱怨资讯爆炸、娱乐至死?
老陈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他有一张很长的书单,都是他想看还没看的书,包括国学的,如二十四史,也包括经典小说,如十九世纪俄罗斯小说,那是西方小说的一个高峰,但是因为当年台湾和大陆的阅读取向不一样,老陈的同代大陆知识份子在看帝俄小说的时候,老陈则在看当代美国小说。作为小说家而没看过俄国小说,老陈有点心虚。他一直都对自己说,以后有机会要补回来。现在,老之将至,还等什么?老陈有这些正典就可以了,用不着太多的自由。
况且,将来国家条件许可,还可以放宽到九五成。说不定现在已经到达九五成。那跟西方所差无几了吧。西方也有言论和活动的不自由,譬如德国政府就限制纳粹支持者的言论自由、美国很多州政府都剥夺同性恋结婚的自由。惟一的差别是理论上在西方,政府权力是人民给的,而在中国,人民的自由是政府给的。这差别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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