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们俩一块儿跳进了镰仓的海面。那女人嗫嚅着“这腰带还是从店里的朋友那儿借来的呐”,随即解了下来叠放在岩石上面。我也脱下了斗篷放在同一块岩石上,然后双双纵身跳进了海水里。
女人死掉了,我却得救了。
或许因为我是一个高中生,再加上父亲的名字多少具有一些所谓的新闻效应吧,情死的事儿被当作一起重大事件登载在报纸上。
我被收容在海滨的医院里,一个亲戚还专程从故乡赶来,处理种种后事。故乡的父亲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有可能就此与我断绝关系,那个亲戚这样告诉我以后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顾及这些,我只是在想念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在我迄今为止交往的人中间,我只喜欢那个贫穷下贱的常子。
房东的女儿给我寄来了一封长信,里面是她写的五十首短歌。这些短歌的开头一句全是清一色的“为我活着吧”这样一种奇特的句子。护士们快活地笑着到我的病房里来玩,其中有些护士总是在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才转身离去。
在这所医院检查出我的左肺上有毛病。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协助自杀罪”为名带到了警局。在那里他们把我当病人对待,收容在特别看守室里。
深夜,在特别看守室旁边的值班室内,一个通宵值班的年迈警察悄悄拉开两个房间中央的门,招呼我道:
“冷吧。到这边来烤烤火吧。”
我故作无精打采地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来。
“到底还是舍不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故意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吧。”
接着他渐渐摆开了架势,俨然一副法官的样子装腔作势地问道。
“最初和那女人搞上关系是在哪儿?”
他当我是个小孩子,摆出一副审讯主任的派头,为了打发这个秋天的夜晚,企图从我身上套出什么近于猥亵的桃色新闻。我很快觉察出这一点,拼命忍住想笑的神经。尽管我也知道,对警察这种“非正式审讯”我有权利拒绝做出任何回答,但为了给这漫长的秋夜增添一点兴致,我始终在表面上奇妙地表现出一片诚意,仿佛从不怀疑他就是真正的审讯主任,而刑罚的轻重彻底取决于他的意志。我还进行了一番适当的“陈述”,以多少满足一下他那颗色迷迷的好奇心。
“唔,这样我就大体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照实回答。我嘛,自然会酌情从宽处理的。”
“谢谢,还请您多多关照。”
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这是一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卖力表演。
天已经亮了。我被署长叫了过去。这一次是正式审讯。
就在打开门走近署长室的当口,署长发话了:
“哦,真是个好男儿啊。这倒怪不了你。怪只怪你的母亲,生下了你这样一个好男儿。”
这是一个皮肤微黑、像是从大学毕业的年轻署长,听他突如其来地这样一说,我不禁萌发了一种悲哀的感觉,就像自己是一个半爿脸上长满了红斑的、丑陋的残疾人一样。
这个署长的模样就像是一个柔道选手或剑道选手,他的审讯方式也显得干练爽快,与那个老警察在深夜进行的隐秘二执拗的的好色审讯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审讯结束后,署长一边整理送往检查局的文件,一边说道:
“你得好好爱惜身体呐。你吐血了吧?”
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只见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红色的霰子一样沾满了血。但那并不是从喉咙里咳出来的血,而是昨天夜里我抠耳朵下面的小疙瘩时流出来的血。我突然意识到,不挑明其间的真相或许对我更为有利,所以只是低下头,机敏地回答道:
“是的。”
署长写完文件后说道:
“至于是否起诉,得由检察官来决定。不过,还是得用电报或电话通知你的担保人,让他到横滨检查局来一趟。总该有一个人吧,诸如你的担保人或监护人之类的。”
我突然想起,一个曾经经常出入于父亲别墅、名叫涩田的书画古董商是我学校的担保人。这个叫涩田的人,和我们是同乡,常常拍我父亲的马屁,是一个长得又矮又胖、年届四十的独身男人。他的脸,特别是眼睛,与比目鱼十分相似,所以父亲总叫他“比目鱼”,我也就跟着那么叫惯了。
我借助警察的电话簿,查到了“比目鱼”家的电话号码。我拨通了电话,请他到横滨检查局来一趟。没想到“比目鱼”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起话来竟然装腔作势的,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喂,那个电话话筒还是消毒一下为好。没看见他吐血了吗?”
当我回到特别看守室坐下之后,听见署长正用大嗓门吩咐警察给电话话筒消毒。
午饭以后,我被他们用细麻绳绑住胳膊,与一个年轻警察一起乘坐电车向横滨出发了。尽管他们准许我用斗篷遮住捆绑的痕迹,但麻绳的异端却被年轻的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
不过,我并没有丝毫的不安,倒是对警察署的特别看守和那个老警察依依不舍。呜呼,我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呢?被作为犯人捆绑起来,竟反而使我如释重负,万般惬意。即使此刻我追忆当时的情形时,整个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觉得心旷神怡了。
但在那一段时期所有令人怀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惨的失败记录,它令我不胜汗颜,终生难忘。我在检查局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接受了检察官简单的审讯。检察官年纪有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一个性情温和、不乏气度的人(倘若说我长得漂亮的话,那也无疑室一种淫荡邪恶的漂亮,但这个检察官的脸上却萦绕着一种聪慧而且宁静的氛围,使你不得不承认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彻底放松了警惕,只是心不在焉地叙述着。突然我又咳嗽了起来。我从袖口掏出手巾,蓦地瞥见了那些血迹。顿时我涌起了一个浅薄的念头,以为或许我能够把这咳嗽作为一种筹码来进行讨价还价。“咯,咯”我夸张地大声假咳了两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顺势悄悄斜了检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吗?”
他的微笑依旧是那么宁静。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现在我回想起来,依旧会紧张得手足无措。中学时代,当那个傻瓜竹一说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戏时,我就像被一脚踢进了地狱里一样。可如果说我这一次的羞愧远远超过了那一次,也绝没有言过其实。那件事和这件事,是我整个生涯中演技惨败的两大记录,我有时甚至想:与其遭受检察官那宁静的侮辱,还不如被判处十年徒刑。
我被予以缓期起诉,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心中满是悲凉地坐在检查局休息室的长凳子上,等待着担保人“比目鱼”来领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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