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_[日]太宰治【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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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掘木站起身,一边穿上衣一边说道,“太失礼了,真是对不起。”

  这时,一个女客人来找掘木。谁知我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剧变。

  掘木一下子精神大振,说道:

  “哦,真是对不起。我正寻思着要去拜望您呐。可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不过没关系,喂,请吧。”

  他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我把自己垫着的坐垫腾出来翻了个面递给他,他一把夺过去,又翻了个面放好,请那个女人就座。房间里除了掘木的坐垫之外,就剩下了一张客人用的坐垫。

  女人是一个瘦高个儿。她把坐垫往旁边挪了挪,在门口附近的角落边坐了下来。

  我茫然地听着他们俩的谈话,那女人像是某个杂志社的人,看样子不久前约请了掘木画什么插图,这一次是来取稿的。

  “因为很急,所以……”

  “已经画好了。而且是早就画好了的。这里就是。请过过目吧。”

  这时送来了一封电报。

  掘木看了看电报。只见他那本来兴高采烈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有些阴森可怖起来了。

  “喂,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请你赶快回去。要是我能送你回去那固然好,可我眼下实在没那工夫。瞧你,从家里逃跑出来,还一副大摇大摆的模样。”

  “您住哪儿?”

  “大久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道。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的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岁。带着一个年满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园寺的公寓里。据说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看起来像是吃了很多苦头才长大成人的呐。看得出您很机敏,够可怜的。”

  从此我第一次过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静子(就是那个女记者)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时,我就和她那个名叫繁子的五岁女儿一起照看家里。在此之前,当母亲外出时,繁子总是在公寓管理员的房间里玩耍,而现在有了一个“机敏”的叔叔陪着她玩,让她很是高兴。

  我在那儿稀里糊涂地呆了一周左右。透过公寓的窗户,能看见一只风筝绊在了不远的电线上。裹胁着尘土的春风把风筝吹得个七零八落,但它却牢牢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去,就像是在点头首肯似的。每当见此情景,我就忍不住苦笑起来,面红耳赤,甚至被恶梦所魇住。

  “我想要点钱。”

  “……要多少?”

  “要很多……俗话说‘钱一用完,缘分就断’,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过是一句从前的老话而已……”

  “是吗?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照这样下去,没准我会逃走的。”

  “到底是谁更没有钱呢?到底是谁要逃走呢?你真是奇怪呐。”

  “我要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是买烟。就说画画吧,我也自认为比掘木画得好呐。”

  这种时候,我的脑子里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自己中学时代所画的那几张自画像,就是被竹一说成是“妖怪的画像”的那些自画像。那是一些丢失了的杰作。尽管它们在三番五次的迁徙中丢失了,但我总觉得,唯有它们才称得上优秀的画作。那以后我也尝试过画各种各样的画,但都远远及不上那记忆中的杰作,以致于我总是被一种失落感所折磨着,恍若整个胸膛都变成了一个空洞。

  一杯喝剩了的苦艾酒。

  我就这样暗暗地描述着那永远无法弥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画,那杯喝剩了的苦艾酒就会在我的面前忽隐忽现。我被一种焦躁感搅得心神不宁。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看看。我要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

  “哼,怎么样?你竟然还会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开玩笑,真是可爱呀。”

  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瞧瞧。我就这样徒劳地想着。突然我改变了主意,断了那个念头,说道:

  “漫画,至少画漫画,我自认为比掘木强。”

  这句骗人的玩笑话,谁知她倒信以为真了。

  “是啊,其实我也蛮佩服你的。你平时给繁子画的那些漫画,让我看了都不禁捧腹大笑。你就试着画画看,怎么样?我也可以向我们社的总编引见你呐。”

  她们那家杂志社发行的是一种面向儿童的没有名气的月刊杂志。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为你做点什么呐......因为你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却又是一个出色的滑稽人物。......有时候你是那么茕茕孑然,郁郁寡欢,那模样更是让女人为之心动呐。”

  除此之外,静子还唠唠叨叨地说很多话来给我戴高帽子,可一想到那恰恰是隶属于男妾的可鄙特性,我就变得越发“郁闷消沉”、委靡不振了。我暗地里忖度到:金钱比女人更重要,我迟早都要离开静子去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可事实上,我却是越来越依赖于静子了。包括我从“比目鱼”家出走之后所有的事情,我都受到了这个胜过男性的甲州女人的关照,结果,我在静子面前更是不得不“战战兢兢”的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掘木以及静子三人进行了三方会谈,达成了协议:我与老家彻底决裂,而与静子“堂堂正正”地同居。在静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画也意外地赚了些收入,我用钱来买酒和烟。谁知我的不安和悒郁却有增无减。郁郁不乐之至,使我在为静子他们的杂志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郎与小太郎的冒险》时,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故乡的家人来。由于过分凄寂,手中的画笔有时会戛然停止运作,而我伏在桌子上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种时候,能稍微安慰我的就只有繁子了。繁子已经毫不忌讳地把我叫做“爸爸”了。

  “爸爸,有人说只要一祈祷,神什么都会答应的,这话可当真?”

  说来我倒是正需要这样的祈祷呐。

  啊,请赐给我冷静的意志!请告诉我“人”的本质!一个人排挤欺负另一个人,难道也不算罪过吗?请赐给我愤怒的面罩!

  “嗯,是的,对繁子嘛,神什么都会答应的。可是对爸爸呢,恐怕就不灵验了。”

  “为什么不灵验呢?”

  “因为爸爸违抗了父母之言。”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呐。”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我也知道,这公寓里人人都向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实上,我是多么畏惧他们啊!我越是畏惧他们,就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而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我就越是畏惧他们,并不得不离他们远去。可是,要向繁子讲明我这种不幸的乖僻,分明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情。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祷些什么呢?”我漫不经心地改变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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