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32)

阅读记录

  “我老是在琢磨,他俩此生约好的,还是前世约好的,死都一块儿死。”

  “那样多好。清贫淡泊,相依为命。就没见谁比你爸妈更好的夫妻了。”梨花说。她从天赐膝上站起,在天赐的凳子上挤出一小块地方,拉起风箱来。“这锅水要烧不开了。我俩老了,就这样,我煮饺子,你拉风箱。”

  “老了吃红薯汤就行,软和。”

  “那就煮薯汤吧。甭管锅里煮啥。我煮,你拉风箱,就够美的,你说是不?有啥财宝赶得上这美?哪怕是普天下人全被猪油糊了心,看不穿这个,以为有钱财才美。一辈子为钱生、为财死,死了还跟财宝作伴,让后人为这些财宝你杀我,我杀你,亲兄弟都斗得你死我活。”

  “你今天咋看这么穿?栓儿和牛旦那天出去掘墓,你咋不教他们看穿点?”天赐又来了恼火。

  “不就为了守住这几亩地吗?没那几亩地,你这学校能盖校舍?”铁梨花又铁起来了。

  “我可真稀罕你帮我盖校舍!”

  “不稀罕你现在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上的大梁给我拆下来!”

  柳天赐气得直抖,两手哆嗦着摸他的拐杖。铁梨花一把将他的拐杖抢了,天赐张口便呼唤:“黑子!黑子”他突然意识到叫失口了,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盗墓盗墓,栓儿去了,连个墓都没有……”

  厨房外“呜”的一声,凤儿哭了起来。厨房里的长辈们马上明白了,他俩的话全让她听见了。他们说甜哥哥蜜妹妹的话时,她不好打搅;他们口角起来,她更不便插嘴。父亲刚才那句话,让她干脆放下了所有希望。已经十多天了,还会等回什么?

  “山洪发得奇怪,不合时宜,打仗把人心都打坏了,天公震怒啊!”天赐喃喃地说。

  柳凤哭了一阵,流着泪揉面去了。

  小学校又开张的时候,学生们很高兴。教室虽是土坯草檐,但朝南的窗子糊了雪白的窗纸,透进的太阳从一面墙一直照到另一面墙,到太阳快落山,屋里还留着阳光的温暖。

  牛旦把新打的课桌安进去。凤儿在一边帮忙。牛旦过去不是个勤快人,整天闷头闷脑琢磨什么大主意。现在跟换了个新牛旦似的,一刻也闲不住,一人干了他自己和栓儿两人的活儿。

  铁梨花从教室门前过,也为教室的排场惊喜。她突然瞥见柳凤髻上插了一朵白绒花,心里一颤。

  “风儿,你出来。”她朝凤儿招招手。

  牛旦突然抬起头,看着母亲。

  柳凤把正抬了一半的讲桌搁下,掸着身上的灰尘走出来。

  “你为栓儿戴孝了?”

  柳凤嘴一抿,两滴泪滚了下来。

  “是你爹叫你戴的?”

  风儿摇摇头,腮上泪流乱了。

  梨花把凤儿拉到自己怀里,搂了搂她的肩,又从腋下抽出手巾,替她擦泪。顺手一扯,把凤儿发髻上的白花扯下来了。

  “梨花婶……栓儿不会再回来了……我昨晚做了个梦……他不会再回来!”

  她哭得直抽噎。牛旦慢慢走到她们身后,瞪大眼睛,半张着嘴,样子是特别想问:栓儿在梦里说啥了?

  “栓儿托梦给我,说要我照顾爹和您,他说着话,七窍都在流血……”风儿蹲下来,手捂住脸大哭。

  梨花让她哭得也流了泪。柳凤和那个在集市上帮人写信、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相比,长大了十岁似的。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啊!

  “孩子,别哭了,你把婶子心都疼碎了,啊?”梨花跪在地上,想拉凤儿起来。

  凤儿干脆坐在了地上。

  “快起来,咱回家好好哭去,啊?”梨花又说。

  牛旦这时走上来,两手抱住凤儿的腰,把她硬抱了起来。

  “你们别理我,叫我哭哭!栓儿走之前,我跟他还拌了嘴!……”她挣扎着。

  “别哭了。……难受你咬我一口吧……啊?”

  牛旦抱住她不撒手。凤儿这才发现这是牛旦在哄慰她,“哇”的一声又哭了。是另一种哭。是女人又找到点倚仗,能发泄委屈的哭。

  “闺女,我不叫你戴这东西,是栓儿他还活着。”梨花说。

  牛旦不由“啊”了一声,叫得跟见了鬼似的。凤儿的哭声马上止住了,脸仰起来,干蔫了的花一下见了水似的。

  “婶子咋知道?”铁梨花看一眼牛旦,又看着凤儿:“婶子啥都知道。”

  牛旦瞪着母亲。凤儿可是活过来了,眼睛又有了光亮,血色也回到她嘴唇上。可怜的闺女,就凭这一句话,就能活上好些天。

  “你只当他死了就是了。”铁梨花淡淡地说。

  柳凤糊涂了。这个出尔反尔的女人不像她认识的梨花婶啊!

  “你就别问我消息是哪里来的。反正我有证据,栓儿这时不知是在洛阳,还是在郑州。说不定还会在大上海。他活得好着呢!上馆子,下妓院,灯红酒绿!咱就不咒这兔崽子吃喝太猛,玩得太疯,弄成七窍流血了。”

  铁梨花一边说一边用一支毛笔在课桌腿上写下一个个编码。写了几个桌子,她又回来,拿起墨一圈圈地研磨。她的口气像在讲一个特别淘气的孩子,十分不经意,又好气又好笑。

  “小兔崽子,这回肯定吃胖了,噎死你!”

  “妈,你咋能这样说我栓儿哥?!”牛旦恼了。

  “我咋说他了?”

  “他人都不在了,你还不拿好话说他!……”牛旦从来没跟他母亲这样红过脸。

  “你咋知道他不在了?”

  “我……我能不知道吗?那么大的水,我跑过桥就知道那桥要断!……”

  “你跑过桥?……”梨花说。“你不是说你没来得及过桥,桥就断了?”

  “我是说头一次过桥!我是看栓儿哥和黑子还落在后面,不放心,又从桥上跑回去找他们的!再要过去,桥就不行了。水可猛可大,声音响得跟虎叫似的,那么大的水,人落里头不眨眼就没命了!”

  梨花不言语了。凤儿一直看着梨花,心里还存着希望。梨花婶说话办事是有板眼的,她说栓儿活着说得多肯定啊。

  “说不定你看错了。”梨花对儿子说。“我也看错了。看错人的事儿在我铁梨花可不多。”她把脸转向凤儿:“凤儿,他栓儿要还有一点良心呢,迟早会想法子寄点钱啥的,他这一趟财可发大了。”

  “妈,我不愿意你说俺哥的坏话!”

  “咋是坏话?他发财,咱恭喜他呢!背着那个鸳鸯枕跑了,卖了个好价钱够他吃半辈子,恁好的运气,咱们不恭喜这兔崽子?”她还是没真没假,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其他的,你就别指望了。他不会再回来的。他坏了这一行的行规,他知道就是他回来,我也得按行规制他。所以你就当他死了,另打过日子的主意吧。女人总得嫁人,嫁别人不如嫁给知根知底的牛旦。挑个好日子,就把亲事定下来。……”

52书库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