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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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答应妈不沾那东西的。”

  牛旦哈哈大笑。梨花从来没听他这样笑过。就是那种财大气粗、天下事都不在话下的大笑——赵元庚的大笑。

  “妈你可真傻!天下哪儿有不糊弄他娘的儿子?我还答应您不沾洛阳铲呢!”

  梨花似乎被他的笑感染,也顺着他的好心情拍了他一巴掌。这就是年轻母亲和成熟儿子之间特有的亲昵嗔怒。

  “坏东西!”

  “妈,您还有不知道的呢!”

  “不知道啥?”

  “您儿子的‘坏’呀。”

  “把谁家抢了?”

  “抢钱还不如赢钱痛快。我还逛过窑子呢!”

  “逛过几回?”

  “就三回。”

  “刚才那个漂亮闺女你逛过?”

  “谁要她呀?一堆抹了粉的狗屎。等我再赢几把,弄个千儿八百,去洛阳置块地,盖一院三进的大瓦房,接您享福去!……”

  梨花知道他在说醉话。她说:“赌钱这东西,你赢一百块钱,一千块早输进去了。”

  “那是那些倒霉蛋儿!我命里有赌运。听人说我爸就赌命亨通……”

  “你爸?……你爸是谁?”梨花和儿子的亲昵顿时没了。

  “我知道我爸是谁。妈,你瞒我也没用……”他撒娇放赖地朝梨花这边靠过来,梨花一抽身,他往后倒去。“您为啥不叫我知道我爸是赵元庚?”他索性半躺着,脸向黑夜问道。

  “谁告诉你的?!”

  “您说他是不是?”

  “不是。你是你妈跟人私奔生的私娃子。你妈年轻时可风流。不过叫谁逛也不叫姓赵的逛。”

  牛旦不做声了,过一会儿又自个儿和自个儿笑起来。那意思是:妈您糊弄鬼去吧。

  到家时牛旦睡着了。铁梨花把他搀扶到车下,他满口是醉汉的旦旦信誓:只要他有足够的钱盖一院三进的大瓦房,娶上一个像母亲这样聪明的绝代美人,他再不去沾洛阳铲,再不去赌钱。

  梨花也像敷衍醉汉那样,满口领情。

  “妈,您知道不,我做啥都想让您高兴!我小时候不吃咸鸡蛋,您吵我,我怕您不高兴,就忍着恶心吃了……您高兴,我心里高兴得跟啥似的!”母亲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只不过醉酒给了他口才。

  铁梨花替儿子脱下鞋、袜,又脱掉他的衣裤。他穿着短裤短衫,等着母亲拉开棉被给他裹上。母亲从他一尺三寸长就给他裹被子。现在母亲看着七尺的儿子躺在厚实的棉被里,还是个躺在巨大襁褓里的娃子。母亲心想,他能永远被她的襁褓束缚多好。

  可是儿子早就挣脱了她的襁褓。她的襁褓是疼爱、偏袒,也是保护、制约。第二天,当她看着他一身腱子肉,一身牛劲,坐在早晨的太阳里修理农具时,她暗自惊惧,这么个健壮年轻汉子,这么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人,她昨晚竟想把他还搁回自己的襁褓去!她还巴望自己的襁褓对他有着最后的法力?……

  梨花坐在院子里,边纺花边想心事。太阳晒得她软绵绵的,要没有满心狂乱的心事,她倒想靠着墙打个懒猫瞌睡。

  一个人在门外打听,铁梨花是不是住这门里。门外的某人说,这里正是梨花婶子的家。

  这个人的口音她是认得出的。她赶紧跑回屋里,对镜子摘掉纺花落在头发上的白絮丝,又找出刷子,满身地刷着灰土。刷着她又瞧不起自己了:你难道想和这人咋着吗?拾掇什么呢?!……

  从窗子看,推门进来的张吉安几乎成了另一个人。长衫不见了,穿成一身西装,戴了一副黑框子眼镜。

  “在纺花呢?”张吉安穿过院子,朝她所在的屋走来。

  “牛旦,谁来了?”她大声说道。明知牛旦不在家。

  等她干净利索地迎出去的时候,张吉安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个小绸布包。

  “看着好玩,给你买下了。”他漫不经心地把小绸布包往她手里一塞。

  她手指一碰就知道里面是一件首饰。打开绸包,里面装一枚金丝盘绕的月兔,两只眼睛是两颗红宝石。

  “这是真金的?”她装傻地问道。

  “吉安大哥能给你买真金的吗?当然是假的!”张吉安逗乐地笑着说。“这叫胸针,城市女人用来别在大衣上的。别在你这领口上,也挺‘紫烈’。”

  他的山东口音把“姿烈”说成“紫烈”。

  梨花便拿着那月兔,对镜子往她黑袄子的领口上别。一面说:“那我可得好好‘紫烈’、‘紫烈’。”

  她和他先得打诨打够,再出其不意地问他,为什么和那个日本走私犯一块儿消失了,消失到哪里去了,怎么又在她屋里冒了出来……

  “我咋会知道那家伙是个日本鬼子?”张吉安就像猜透她心思似的,刚一落座便说起他和那鬼子尹医生的交易和交情:他们是由于爱古董一见如故的。

  梨花附和着说她也一点也没听出尹医生的日本口音。“我在津县,一听说赵元庚的人抄了尹医生的诊所,就赶紧叫人把我店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那鬼子走私犯一定经不住赵元庚的酷刑,很快就把我招出来,果然,第二天他的兵就把我在上河的店铺给砸了。不过也没啥砸的,都搬空了。”

  铁梨花没有说:听上河镇的人说,你在尹医生败露前就卖掉了所有房产,比那日本鬼子消失得还早些。

  “有人说呀,那鬼子挟带了一个镂空鸳鸯枕,叫赵元庚给砸了。”铁梨花说。

  “我也听说了。”张吉安说。

  张吉安见铁梨花要起身去厨房烧水沏茶,马上拦住她,说他坐坐还得走。

  “我这土窑不配你歇个脚,是不是?”梨花嗔怒地说。“你要是一口茶也不喝就走,以后你别来了,啊?”

  张吉安只好又坐下。但他机警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两人在八仙桌旁端坐下喝茶的时候,铁梨花已经看出张吉安揣了短枪在身上。

  张吉安说这一阵日本人这样热衷古董走私,其实就是所谓的镂空薰香鸳鸯枕引起的。秋天那个巡抚夫人的墓终于被人掘了。这回的墓可是真墓——过去掘出来的几座墓,都是假的。这个墓里的鸳鸯枕,自然也就是真货了。

  “是我在你店里看见的那个?”梨花一边嗑瓜子一边问道。她明白张吉安上次拿出那个枕头和今天的突然造访,都是在刺探她。但到底想刺探什么,她还在摸黑。

  “那个不是真的,做的不比真的差就是了。”张吉安从口袋掏出烟嘴、烟卷。“你知道真的在谁那儿?”他点着烟,看着自己的膝头,“真的在赵元庚手里。”

  铁梨花这回是真蒙了。

  “最近被从真墓里盗出来的,人人都以为是真的,其实是个一流赝品。是赵元庚把真货盗出来之后,搁进去的一个一流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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