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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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栓儿娶凤儿的时候,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是难受…”

  “咋难受的?

  牛旦的一只手抓住了铁梨花的裤腿。铁梨花蹲下来,用力握着儿子的手。儿子满面病容,嘴角松开来,挂着白沫。

  “你是为凤儿杀人的吗?”铁梨花觉着自己的手使着一股力,似乎只要儿子对她所问的点头承认,她就会把他拉上来。她就饶了他。“你只管告诉妈。妈是过来人。你见栓儿和凤儿进了洞房,心里可熬煎,是吧?”

  “是熬煎……”

  “为了把凤儿夺过来,你才起的杀心?”

  “可那熬煎……也就是两袋烟的事儿……。”

  铁梨花一下子跌坐在坑沿的土上,同时猛地抽出手。牛旦毫无防备,脚没有蹬住,顺着坑沿滑下去。

  “妈,我会为了个女人,就……”他在坑底下说。他的意思是母亲太小瞧他了。

  过了一会儿,铁梨花见牛旦再一次一步一步蹬着坑沿爬上来,对他说,她一直以为他谋害栓儿,是因为他太爱柳凤,被痴情糊住了心。一个情种,热血冲头,一失手把事做绝了,杀了自己的兄长,她做母亲的在心里能懂得他,能袒护他,也差不多能宽恕他。但她现在明白:他爱凤儿不假,不过远远不胜他爱财宝、爱那三进院的大瓦房、四匹马的大车。她也是从那个追踪她二十年的张吉安、赵元庚那里,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世上的人十有九个半是爱财富胜过一切的。

  牛旦又要爬到洞口。他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妈,您叫我上来,……我和您慢慢说……”

  “牛旦,你知道二十一年前,你生下来那天早上,你娘咋了?……”

  她告诉他,为娘的如何抱着刚出生一天的他跑到河边,掐住他那小脑袋就往水里按。她突然想起她还没让孩子吃过一口奶;她怎么也得让孩子吃饱了再去投胎。他一呷她的奶头,她软了,这才想到老人们说的,这世上啥都是假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真的。

  她跪在墓坑边上,用枯干的嗓音说,老天咋让她做那么难的事?!二十一年了,还要让她亲手杀了她身上掉下的这块肉。然后她慢慢站起来。

  一步步往上爬的牛旦看着这个一身黑的细高身影。

  “我是命定要犯这罪过了:命定得杀死赵家这个长子长孙。这时下手,比二十一年前可难多了呀!”她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被冷风抖开。

  “娘……”儿子以垂危的声音唤道。

  “你为啥不抵赖?你抵赖呀孩子!娘不想叫你死,你抵赖得能让我相信一分一毫,我就像二十一年前那样饶你一条命。……你抵赖呀!”母亲气绝般地说道。

  儿子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他真的抵赖也不可能让母亲相信一分一毫。

  “孩子,我成全了你吧。留下你,你也废了。这时候你想到‘盗亦有道’,太迟了。这些天你白天悄悄去修缮盗圣庙,夜里梦游去庙里烧香祷告。你魂魄已经不在身上,早归了阴了,留着这空皮囊还有啥意思?既不能做我的儿子,也不能做凤儿的男人。你废了。谁让你身上有我的一半骨血呢?要是你和你爹一样,造了孽作了歹照样八面威风、四方体面,那咱另说。可你不一样啊,你造的孽让你自己落下这么大的心病。你那出了窍的魂儿回不来啦。”

  牛旦又一次爬到坑沿上,手指头楔进泥土里。

  “孩子,你是想跟娘抵赖不是?”

  铁梨花被自己的泪水浴洗着。

  儿子不顾一切地往外爬,两眼直瞪瞪的。眼看他又要拉住母亲的裤腿了。母亲往后退了一步。

  “你和栓儿五岁那年,我带你俩去庙会看戏,给你俩一人买了一盘水煎包,你俩都偷偷揣了一个在兜里,都偷偷给我,叫我吃,俩人的新衣裳弄了两兜油!……”

  铁梨花说着,跪在坑沿上,轻轻抚摸着儿子年华正茂的头发,然后用力把那颗比二十一年前大了许多的脑袋按下去。她这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往墓坑里填土。

  第九章

  人们后来记得这天是腊月初三。冬天过了一半,还没见一场像样的雪,到处都是很厚的尘土。人们在尘土混着油垢的桌面上赌小钱。有人说牛旦那货手面大,他不来玩没啥看头。

  从梯子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白净脸,拿文明棍。人们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文明人面前多少都有点拘谨,都不咋呼了。汉子看看各张桌,像是在找谁,又没找到。领他进来的跑堂明白了,讨他欢心地笑着,指指屏风后面。

  “杜康仙”窑洞赌场也知道遮羞了,把等生意的窑姐们隔在屏风后面。

  汉子去了几扇屏风后面,马上又走出来。他对跑堂的不高兴了,他怎么以为他要找窑姐呢?

  这时赌场门口有人大声照呼:“铁娘娘来了?”

  白净脸汉子朝门口看过去。

  铁梨花成了另一个人,银灰紧身旗袍,领口袖口滚黑貂皮的边,一动一扭,像一条站着游的鱼。她眼一抬就看见了白净脸汉子。

  “张副官!”她叫道:“等半天了?”

  人们心想,这位张副官是不是传说中赵元庚那个文武双全的表弟张吉安。

  铁梨花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袱,里面有个长方的物什。她走近了,人们才看见,她浑身上下至少佩戴了几十件首饰,一动一闪光。

  “带来了?”张副官问。

  “带来了。”

  张副官朝她身后的门口看看,眼睛迷糊了。“没见他进来啊?”

  铁梨花拍拍胳膊上挎的包袱;“在这儿呢。”她从一张桌上拿起一个酒瓶,灌了一大口酒。

  “我是问铁牛……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出去说。”

  铁梨花就像没听见他的话,把挂满酒珠子的下巴一拧,就在肩上蹭干了。人们发现她白眼珠发红,好像上这儿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她今天美得有些可怕。

  “你说谁?”她问,似乎忘了自己儿子的大名叫铁牛。

  “你托人带的话呀——说你们娘儿俩一块儿来。”

  “噢,对了,你原打算拿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赵元庚那儿请赏的。”

  “要不,咱到那后面去说?”汉子想把铁梨花往屏风后面让。铁梨花躲开了他,又喝了几大口酒。酒瓶空了,她就手往地上一掼。动作不大,却毒。

  人们开始起哄,喝彩的鼓掌的,一片尘土飞扬的快活。有人把一个瓷茶杯递到她手里,请她也干了。她一仰头干了里面的酒,又是那样把杯子掼在地上,以同样狠毒而不见动静的手势。

  “铁娘娘好酒量!”人们捧场。

  铁梨花两腮开出两朵粉红牡丹,朝捧场的人一笑。是那种把三教九流统统迷死的笑容。

  “才知道?”她说。“非得喝点酒。喝下这点酒,你们这些牛头马面看上去才有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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