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晋生说,这沙滩是人造的。
茹嫣惊讶得叫了一声,人造的?这么大一片沙滩?
梁晋生说,你什么时候在我们这儿见到过沙滩?我们的湖坡都是淤泥呢。这些沙,都是从海边运来的,几十节车皮,一千多公里路。
茹嫣说,都成黄金沙滩啦!
梁晋生说,你真会说,就是叫黄金沙滩。这湖水是我们现在仅剩的几块无污染湖水,夏天我带你来游泳,比北戴河还好。
梁晋生和茹嫣在塑料布上坐下。
梁晋生端起纸杯说,中秋快乐,花好月圆。
茹嫣笑笑,轻轻与梁晋生碰碰,谢谢,让我看到这么好的湖水这么好的月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了。
梁晋生说,其实它天天在那儿。
茹嫣觉得梁晋生的话里有话,但没去接它,转了话题说,别人会想得到你这样过中秋吗?
梁晋生说,不会吧。跳舞唱歌打麻将,打保龄球泡桑拿,这是现在官员们最日常的夜生活。
茹嫣问,你也这样?
梁晋生说,常常这样。
茹嫣问,也打麻将?
梁晋生说,偶尔,应酬一下。有几个是真喜欢。
茹嫣问,你喜欢吗?
梁晋生反问道,喜欢我会到这儿来吗?自己带吃的喝的,自己开瓶自己倒酒?
茹嫣问,你觉得自己开瓶自己倒酒很麻烦吗?
梁晋生笑了,在那样的地方,你是不可能自己去做这些事的,你要做了,那些服务小姐要挨领班的骂,说不定还会丢饭碗。所以,今天我得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下常人的生活呢。
茹嫣突然问道,以前,你和你妻子有过这样浪漫的中秋之夜吗?
话一出口,茹嫣就忐忑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一点,赶忙补了一句说,对不起——
梁晋生倒很自然,淡淡一笑说,没有,从来没有。不是我不爱她,也不是说我每个中秋都忙得分不开身,是我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会没有机会做了。
梁晋生的话,触到茹嫣的痛处,一下心情坏了起来,含含糊糊说,是这样。
梁晋生说,不忌讳我说前妻吧?
茹嫣觉得自己要哭了,喃喃说,是我先问的。
梁晋生说,她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不好,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茹嫣说,我也是。
一时间两人都无语了,听不远处的湖水扑岸声。
月亮偶尔躲进淡淡的薄云里,又慢慢飘移出来。茹嫣想起那首优美又有些忧郁的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少年时,她唱这首歌,却从来没有唱出过快乐,觉出的就是一种怅惘。她几次克制自己,但还是将这首歌哼了出来。哼了几句,觉得有些难为情,打住了。
梁晋生说,唱啊,我刚才也正想起这首歌呢。 茹嫣说,不唱了,我好多年没唱歌。小时候,爱唱歌,也就是没人的时候自己哼哼,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唱。
天高地阔,又在湖边,就有一些凉意了,这凉意添了些许凄婉的意蕴。本原是一次高高兴兴的湖边赏月,不知怎么会伤感起来。茹嫣想,中秋其实是一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元宵节,花灯烟火,社戏庙会,那是一年之始,冬去春来,万象更新,有热闹的理由。端午节,万物甦生,葳葳蕤蕤,一年中头一茬收成麦子熟了,也有热闹的理由。中秋呢,眼见得秋天过半,凉意渐深,冬日就要来了,联想到人生,惆怅的意味要多一些。古人那些歌咏中秋的诗词,总是伤感的多,也是伤感的一类写得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便是英烈胜男子的鉴湖侠女秋瑾,也为中秋写下过“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这样怆然的词句。
茹嫣把自己想到的这些,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给梁晋生听了。梁晋生大惊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古诗文功底。茹嫣说,哪能叫功底?记得一些而已。当初,你们打派仗的时候,我太小,没我的事,就在家读这些小情调的诗文,也不管读不读得懂,只觉得那韵律,那节奏,挺有意思。有些味道,是长大以后慢慢领悟出来的。我妈妈最好玩,刚刚说了要把家里这些书统统烧掉,免得害人;一会儿又说,以后,这些唐诗宋词啊,就再没人记得了。听起来像幸灾乐祸,其实是一种叹息呢,她以为我听不出来。就在她从我手里拿去,想塞到一个什么地方的时候,还见她在那儿痴痴地翻看。
梁晋生问,你当年怎么没报文科?那个年头,文科可是很热门的呀?
茹嫣说,那时候,植物专业容易考一些吧。
茹嫣只是这样顺嘴一说而已。文科,准确一点说是文学,对她来说,曾是太过神圣,自己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走近它,怕它伤害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经不住这样的伤害,远远地爱着它,足矣。就像上大学时那个男生,连想到他的时候,都是轻轻巧巧的,不敢造次。直到毕业,她也没再往自己心里去看一眼那种被掩盖的情愫。
月亮看着渐渐偏西了,这次是梁晋生说了,该回了。
茹嫣说,真是一个好月夜。
梁晋生说,是。其实,明月常有,只要你愿意再来。
茹嫣说,太打搅。
梁晋生说,我要是喜欢这样被打搅呢?
茹嫣笑笑不语。
梁晋生说,下次,我们就说说这个话题。
两人起身,梁晋生收拾起地上的一摊东西,无奈地笑笑,够我当一个星期的早点。
茹嫣说,你还愁吃的?
梁晋生说,是啊,要说吃,一天八餐都有,但是你知道,那种吃法也不好受,什么时候来跟我一起试试?
茹嫣说,我可不想得“三高”。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多说话。
梁晋生在茹嫣楼下与她告别,今天太晚了,要不然我又要请求上楼去喝一杯茶。
茹嫣说,下次。
车开动之前,梁晋生突然说,是不是又有一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出来?我等着看。
茹嫣笑笑,题目都给定好了?
梁晋生又笑笑说,不过,另一个主人公暂时别让他出现。
茹嫣说,不会。
回到家,第一件事,遛狗。遛狗时,她对杨延平说了很多话。她想,没这个家伙,自己该是多么沉默。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天生是要说话的,如果一天不说够5000个字,会影响健康。她怀疑,当初儿子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将杨延平千里迢迢带回家来,是有目的的。一是让他的一部分留在了家里,一是让她有一个说话的理由。
第二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儿子的留言,和其他人的留言及信件。现在,茹嫣的QQ上,已经有了好些头像,有些是空巢论坛上的网友,有的是其他人,想和茹嫣谈谈读后感,约茹嫣的稿,或仅仅是聊聊天。邮箱的地址簿里,名单也日渐增多。 今天茹嫣浏览网页常常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和梁晋生的两次见面,没有原来预料的腻烦或尴尬,也没有坠入情网的激越与冲动。网上有文章说,中年女人一旦真的恋爱起来,比少女更加不管不顾,因为这个年纪的女人会觉得这是最后的斗争,有拼死一搏的豪情。看来自己还没有进入这种状态,但是它正慢慢沁入自己心中,就像泡茶,叶片慢慢地伸展,茶味渐渐地浓郁,润物细无声。但是,把这头道喝了,再续上,那味道就不可抵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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