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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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老师说,你们真害人哪,我一直以为自己才六十多岁呢。

  卫老师的夫人姓赵,大家就叫她赵姨。两位美籍华人是第一次见,卫老师就将他俩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夫人。

  赵姨说,坐吧坐吧,都站着,看着眼花。

  赵姨风度翩翩,神态很年轻。

  到底是有了主妇,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已是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思想文化界几位掷地有声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参观一下居室全貌。

  卧室已经是那种典型的夫妻房,原来的一套书房陈设搬到那间“旧居陈列室”了。只是那听茶叶,依然放在床头柜上。“旧居陈列室”的那些破烂家杂没有了,成了书房,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几年前,卫老师有些文章发不了,达摩就给他贴到网上,有一些发在纸媒上的,网上也常有转载,还有各样的评论,加上海内外一些人要给卫老师发电子邮件,传送文稿,这样,卫老师两口子,两个白发老者,就被逼上网络了。卫老师自诩是中国最老的网虫,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没怎么用。卫老师说,先抢注再说,这么个好名字,别给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边说热闹话,何其业就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

  播放之前,何其业说,卫老师,还记不记得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有些诧异,不知何其业为何兀然问起这个问题,笑笑说,记得呀,苏联大作曲家,想试探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其业说,还记不记得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记得呀,五四年我去苏联,还听过他们的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奏。

  何其业又问,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您谈到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笑笑说,当年说过多少话?不记得了。

  何其业说,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您那儿谈到样板戏,您说,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从技术上说,是最精致的,学了很多西方的特别是俄国音乐的东西,很多地方可以听到《天鹅湖》的格局。您还拿了其中小天鹅一段和女战士一段做了比较。

  何其业说到这里,达摩也记起来了。那时候,达摩基本上是一个音盲,对于交响乐一类,更是个大白丁,所以卫老师当时说的,他就如听天书了。他们几个当中,何其业对音乐最内行。

  卫老师不知何其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而不语。

  何其业说,您说,可惜,只学了一点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里面没有灵魂,没有作家的痛苦和欢乐,没有挣扎和思考,空洞得很。

  说到这里,卫老师激动起来,喃喃说,我当时说过这些?真不简单。

  达摩和毛子几个赶忙出来作证。达摩记起来,当时卫老师说,不论在沙皇的俄国,还是在斯大林的苏联,那一块土地上永远都有一批为了艺术,为了真理,不顾坐牢杀头而坚守最后一道底线的作家艺术家,那就是人的高贵与尊严。便是普希金这样的沙俄贵族,也敢写出《致恰阿达耶夫》、《纪念碑》这样直指专制沙皇的诗篇来。像肖斯塔科维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战争,里面是斯大林的高压,他依然写出了像《第七交响乐》这样真诚不朽的作品。卫老师说,在他最绝望最怯弱的时候,他常常以俄苏的那些作家艺术家自励,他们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业说,那一次您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听到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当年在苏联,就听一些朋友说了,肖斯塔科维奇这部《第七交响曲》,原来叫《列宁格勒》,既是写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记录着斯大林时期国内的压抑。我还买了一张唱片带回国,列宁格勒交响乐团演奏的,后来给抄走了。

  何其业说,您现在想听听吗?

  何其业说着就摁了遥控开关,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恐怖、阴郁又焦虑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卫老师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业便关掉了。

  卫老师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说,哎,年纪大了,人变得脆弱。这个曲子,我以后听,听之前,得吃点药。大家难得一聚,说些高兴事。

  于是大家就问起卫老师身体。

  卫老师说,身体嘛,你们看见了,外面就是这样,里面据说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多年前,我就觉得自己没几天活了,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久,特别是你们赵姨嫁过来之后,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啊。是谁说的,爱情让人年轻,比补品还有效。

  大家便笑。

  卫老师说,赵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问,此话怎讲?

  卫老师说,第一道茶,还没泡出味道,给人倒掉了。第二道,刚闻到香,没喝成。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酽来。

  赵姨一边听着脸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对达摩他们说,你们这个卫老师啊,活着活着,就从一个倔老头活成一个皮孩子了,什么话都敢说。

  卫老师说,是啊,年轻时,干革命,没功夫说。后来,反革命了,没资格说。现在再不说,更待何时?

  何其业和刘苏身在海外,有时也从那边的媒体知道一点卫老师的消息,便问最近境遇如何?

  卫老师想想说,要和五五年比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尽管有人也不喜欢我,但不会再弄到监狱里去了,最多找点小麻烦而已。付出了代价,世道毕竟不同了。当年,他们是真理的化身,是道德的化身,是人民大众的化身。当时,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呢,他们尽管嘴巴上也这么说,但是毕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倒是我,比他们要理直气壮一些。大家都看见了历史,也看见了现实,要讲道理,他们不一定讲得过我。所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好。反正知道,我活不过他们。

  何其业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长久。

  卫老师说,是啊,道理是这样,但是时间也很厉害,中国人历来健忘。

  大家说了许多,又悲观起来。

  毛子说,百年动荡,老百姓要求很低,安安稳稳,有饭吃,有衣穿,仅此,足矣。

  卫老师说,老百姓这样,可以理解。知识分子这样,不可饶恕。

  话题沉重,大家就不想再说下去。一直没怎么多说话的何其业便说到那架钢琴。

  达摩一进来,就发现客厅里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一架钢琴。

  卫老师说,去年买的,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

  赵姨说,说是送给我啊,其实是让我给他当乐师呢。

  卫老师说,我后来才知道,夫人年轻的时候弹得一手好琴。你们说,如此近水楼台,哪能不先得月?再说,这个岁数,弹弹琴,怡情养性,活动手指,可以长寿呢!

  于是大家便请赵姨弹琴。

  赵姨弹了几段小品,听那优美的旋律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手里流淌出来,特别让人感动,大家就拼命给她鼓掌。赵姨不好意思了,说手指头还没找回来呢,大伙唱歌吧,我给你们伴奏。其实啊,这琴买回来,就是给你们卫老师伴奏用呢。他要啥我就得弹啥,比卡拉OK还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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