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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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巢”有一个自己的聊天室。网友们隔三差五的会来聊聊天,唱唱歌,或用双工语音说说私事。两个人用双工的时候,各自的电话就会由绿变黑,俗称“打黑电话”,这对于事儿不紧急,话儿又啰嗦的人特别合适。逢到周末或节假日,聊天室就会很热闹。

  一段时间以来,论坛人气越来越旺,聊天室的人也就多起来。一晚上,二三十,四五十,都有。来的人有的有儿女在外,有的没有,有的是准备将孩子送出去,有的是自己在国内,有的是本人也在国外。看起来好似沸沸扬扬一屋子人,握手啊,问好啊,献花啊,倒水倒茶,亲密地坐在一条凳子上啊。其实有的在白天,有的在深夜,有的是冬季,有的却是酷夏,有的还没吃晚饭,有的却刚刚走进阳光初照的办公室……说网络是超时空的,到这个聊天室来,感觉最强烈。

  论坛上的网友来到聊天室,有的依然用原来的网名,有的就另起一个,有的干脆就随意乱来,见机行事,看见一个叫“666”的,它就叫个“我是害虫”,别人叫“北方的狼”,它就叫“土铳”,别人叫“d”,它叫“b”,有人还叫“db”……然后玩笑,戏谑,恶作剧都由此开始。闹到累了,熟了,甚至恼了,便换上自己的原名上来——当然,所谓原名,也只是平日用惯的网名而已,真的姓甚名谁,没几个弄得清楚。一看,竟是谁谁谁,笑笑,骂骂完事,就像化妆舞会。不像到了后来,藏在面具背后的不再是戏谑玩笑恶作剧,而是一张张凶险、阴冷或讪笑的面容。

  中秋一过,各种年节纪念日就纷至沓来。国庆节、重阳节、教师节,接着就是上山下乡多少周年、圣诞、元旦、春节……论坛、专栏、聊天室就常常是一片喜庆气氛。时间长了,一些网友的个人资讯也渐渐暴露,生日啊,结婚纪念日啊,下乡插队多少周年啊,娶媳妇嫁闺女,年岁大步伐快的,添孙子孙女的也有。想热闹的,便借了这各种名目征文啊,赛歌啊,开晚会啊,亲热祥和像一个村子的老哥们老姐们,给这些空巢老鸟们带来了许多快乐许多慰藉,让许多寂寞的夜晚变得温暖如春。

  茹嫣不会在公众场合讲话,更不敢唱歌。到了聊天室,就躲一边听听,和几个认出了是谁的马甲聊几句,有时候还用“悄悄”,只有对方才能看得见她的“话”。就像一个热闹的炕头上,一个小丫头静静蜷缩在一角。文章发得多了,又当了版主,再进了聊天室,便没有从前消停,这边喊冒号,那边叫领导,问候的,招呼的,一时应接不暇。几个爱闹的,一会儿要首长讲话,一会儿要版主唱歌。临时值班的网管,干脆就把“麦克”塞她这儿来了。盛情之下,茹嫣终于惶惶乱乱地开了腔。有人马上打出字来“千年铁树开了花”,有人接着打“聋哑人开口说了话”,接着便得寸进尺了,要茹嫣唱歌。那次是谁的生日,茹嫣拗不过大家,也不好让晚会冷场,鼓起天大的勇气唱了一首阿根廷歌曲《小小的礼品》,这是她做少女时,从姐姐那儿听会的,喜欢极了这首歌。茹嫣其实会唱很多歌,但她都是自己悄悄唱给自己听,几乎成为一个隐私,连多年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这一点。尽管没有伴奏,清唱,也许是这首歌本身深情动人,也许是茹嫣唱得也楚楚动人,竟博得一片赞美,新星啊歌星啊,献的那些花花草草将聊天室页面一幅幅地淹没了。

  因为网络,茹嫣度过了儿子离去后最寂寞的头几个月;因为网络,茹嫣听见了自己多年失声的歌;因为网络,茹嫣写下了那许多自己看来也让人怜爱的文字,让她发现了自己从未正视过的才华与天分。她不光在自己的论坛和文集里贴一些自娱自乐的文章,几家报纸杂志也跟她联系上,要发表她的几篇东西,还向她直接约稿。因为网络,她有机会看向自己的内心,看向自己过去的生活,看向许许多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

  如焉27(1)

  在北京开会期间,梁晋生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信息传出来。茹嫣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到江晓力办公室去办一件事。江晓力问起他。

  茹嫣说,去北京开会了,你不知道,左邻右舍的?

  江晓力说,你们都已经过河了,还会对我这个桥说什么啊?有电话回来?

  茹嫣说,没有。

  江晓力说,正常。你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上上下下的,弦绷得紧呢。

  茹嫣说,绷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江晓力说,你老爸也是过来人,怎么不懂共产党这一套啊?当年“九大”的时候,我老爸悄没声息地突然失踪了几个月,家里急得老猫抓心一样,以为又给谁关了起来,问谁谁都说不知道。直到“九大”开完,他老人家才兴奋不已地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说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男人一进官场,家就不是个什么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哦。

  梁晋生给茹嫣打电话的时候,已是将近一个月后,人在美国。这种突然拉大的时间空间距离,让茹嫣感到那个中秋月夜变得不太真实了。他说,还得半个月才能回来,看来,真得穿大衣去看月亮了。茹嫣那天有些冷淡,她不是故作嗔态,只是觉得有些失落。他听出茹嫣的冷淡,笑着说,我刚刚到,这是我给国内打的第一个电话。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这样方便一些。我们的时间是反着的呢。茹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买手机的事给忘了。他说,我马上叫人给你送一部来。茹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人家忙成这样,你还什么都不是呢,凭啥不悦?想想自己也笑了。忙说,我待会就去买,我们这条街上好几家呢。你别弄得满天下都知道,市长给谁买手机啦。

  梁晋生最后问茹嫣,在美国想要点什么?

  茹嫣说,一箱热狗,刚出炉的。

  那天梁晋生来电话之后,茹嫣就去买了一部手机。几天后,梁晋生又来电话时,她将手机号告诉了他。梁晋生当即就断掉茹嫣的座机,打到她的手机上来,验证无误后才放心。此后很长时间,这部手机实际上只有梁晋生一个人用。

  梁晋生是十一月中旬回来的。那天晚上下飞机后,他就直奔茹嫣家了,到了楼下才给她打了电话。茹嫣的心一下咚咚咚咚跳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是糊涂了。丈夫去世三年,除了儿子以外,家里还没有男人进来过,更不要说这种已经进入某种特殊关系的男人。她打量了一下房屋,还好,自己平日是一个爱整洁的人,都还看得过去。接着他就按门铃了。茹嫣打开房门,看见梁晋生气喘吁吁,抱着一只大纸箱,笑眯眯站在门外。梁晋生说要换鞋的时候,茹嫣才想起来家里没有给男人穿的拖鞋,慌乱地说,就别换了,我这儿没有你穿的鞋……梁晋生便甩掉脚上的皮鞋,穿着袜子走进门来。他将那个纸箱放在茶几上说,你要的东西。

  茹嫣说,什么呀?

  梁晋生说,热狗。我买的时候,刚刚出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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