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茹嫣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度过这些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她想,幸亏有了网络,有了那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晚会,有了儿子不时传递回来的影像和声音,有了那个与儿子同名的让人怜爱又让人操心的小狗,再就是,有了一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梁晋生。
茹嫣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老母亲就住到南方的姐姐家,那儿暖和。几年来,要聚就是茹嫣过去。本来,这个春节茹嫣也有这个打算,但是突然犹豫了。为什么犹豫,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过年前些天,梁晋生打来电话说,能和我一起度除夕吗?这时茹嫣才明白,自己不去南方,是在等这一句话。
梁晋生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一副春联,上联是:两个孤苦伶仃人,下联是:一个相濡以沫年,横批是:凑个热闹,怎么样?
茹嫣一听就笑了。想了想说,平仄对仗还有点毛病——
梁晋生急了,说,别要求太高啊,我又不是科班出身。
茹嫣说,我还没说完呢——但是!文字平中见奇,很大气啊!
梁晋生赶快说,谢谢夸奖!
茹嫣说,不过,又有些矫情呢,你能孤苦伶仃吗?多少酒宴盼着你去呢。你随意推开哪一家的房门,说我来蹭你们的年饭啦!你看看,电视台的不马上就扛着机器跑来了?
梁晋生说,那样的时刻,那样的酒宴,你愿意去吗?
茹嫣说,我去干嘛呀?我要在家守儿子,他说好要上网给我拜年。
梁晋生说,我来陪你守?
茹嫣赶忙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不爱撒谎的她对母亲说,今年车票机票都很紧,不知最后能弄到票不。
母亲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年你千万别来了。咱们这儿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有一种怪病,一得就死没药治的怪病正在流行,你姐夫他们医院都紧张得不得了。满城的板蓝根都卖断了挡,白醋涨到几百元一瓶。
茹嫣说,咱这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母亲说,不让讲啊,都是手机上的那个什么在发通知,你姐一天接多少个。你那儿也千万小心,那些返乡的,路过的,说不定就带到你们那儿了。
茹嫣上网一查,几个论坛上果然有一些零零星星语焉不详的帖子提到这种怪病,但没有一条正式消息。
南方的几个网友,本已说好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待茹嫣,便一直催问茹嫣的行程,茹嫣说了毁约的理由,他们也就说起那个怪病来,说他们那儿不让说。没想到这几个帖子上去没几分钟,就莫名其妙没了。便有人出来责问茹嫣,为什么删帖????茹嫣委屈地说,孤鸿版主教给她的删帖技法一次没用过,现在早已忘掉。于是又有人说,这一类容易引起社会混乱的帖子,专门有人盯着呢。特别是像咱们这样与海外有关联的网站。茹嫣问,是谁盯着?有人答道,这可不好说,说不定现在正暗中看着咱们笑呢。茹嫣说,不能给个理由吗?有人说,这类事要什么理由?焉版主啊,你可真是一只童话里飞来的天使鸟啊。结果没几分钟,这个帖子也不见了。 茹嫣不信,再一次上贴:南方发现一种不明怪病,传染性很强,望各位网友注意预防。这一次更干脆,跳出一个“服务器故障,暂时不能发贴”的窗口。茹嫣这才知道,以为是一个自己当家的小沙龙,原来还有一个从未露面的婆婆在帘子后面盯着。一瞬间,她又是气恼又是沮丧,几十上百个人的论坛,给大家提个醒,又怎么啦?母亲不会撒谎,当医生的姐夫更不会无中生有……鼠标一点,就关掉电脑,从不说粗话的茹嫣低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骂完后,想想就笑了,这是和谁在斗气呢?
如焉34(1)
一个星期天下午,茹嫣听得楼下有摩托声,心里就有一种感觉。果然,门铃响了。是达摩。
达摩站在门外,穿一身蓝色工装,背一个大帆布包,手里拎着一只头盔,乐呵呵地说,刚在你们附近干完一趟活,一看时间还早,干脆就再来给你干了。这两天降温,估计你也该用空调了。
茹嫣说,你还当真了?我已经习惯了,你来坐坐,喝口茶,我就很高兴了。
达摩说,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呢,想着你那空调哐哐响,就像身上痒痒没有挠。
茹嫣笑了,别人痒痒,你难受什么呀?
达摩说,这个你就没有体会了,这叫强迫症。
达摩站在门槛外,从包里掏出一双鞋底两两相对的干净布鞋,一条腿单立着将布鞋换上,然后将换下的那双旧皮鞋放到大门外。
茹嫣说,还自己带鞋呀?
达摩说,如今那些讲究的人家,有时候会为难,不换吧,脏了人家的地板,换吧,又脏了人家的鞋。
达摩一边换鞋,一边说着强迫症:我们厂原来有一个化验员,女的,爱整洁,谁的肩上有一根头发呀,胸前有一颗饭粒呀,非得给人家扒拉掉不可。连商场里的那些塑料模特,衣衫不整的,她都要去扯平它。一次,在公共汽车上,见前排一位男乘客,一边衣领折着,缺了一边似的,一路上就难受着,几次想动手去扯,又不敢,想说说,怕人家误会,结果一路思想斗争,到了要下车了,就下定决心鼓足勇气,用胳膊肘对准人家那衣领一蹭,扭头一看,果然就把那领子刮顺了,这才舒舒坦坦回了家。
茹嫣听着,笑得弯下了腰。
达摩说,有时候,在大街上,见那些商店酒家的空调冰箱,嘁哩哐啷的,心里火就上来了,你们自己不难受,也不怕别人难受?恨不得就去给他们把电闸拉了。
达摩换好鞋,在客厅地面摊开一张塑料布,将一应工具摆放在上面,然后从帆布袋里取出一根保险带,系在腰上,再将保险带栓在窗框上,用力试了试,就翻出大半个身子到窗外拆卸空调主机的外壳。见达摩这副样子,茹嫣就紧张起来,走到跟前扯住达摩的衣裾。
达摩说,哎,你别添乱呀,你这一扯,我反倒害怕了。
茹嫣说,我拉着,你还怕什么呀?
达摩说,我怕把你给拽下去了。
茹嫣只好松开。
达摩说,你一边去,该干嘛干嘛。我干活喜欢一个人。
十几分钟后,达摩吊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回到室内,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达摩打开空调一试,那拖拉机的声音果然就没有了。就像一篇啰嗦杂乱的文章,给他三下两下删得简洁清朗。
达摩又要来一摞报纸,铺在茶几上,将几样有毛病的家电一一摆放,一一拆卸,一一修理。一样一样,行云流水简洁流畅。茹嫣觉得看达摩干活有一种美感。
达摩干活很沉迷的样子,不说话,不旁视,不喝茶,不抽烟,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手边的工具都不待看的,一伸手便准确轻巧地抓住,用完又准确轻巧地放回原处。拆卸起来,如庖丁解牛,螺钉,垫圈,细碎零件,一样样从他手里落下又一样样摆放齐整。装配时,犹如老兵装枪,那些个零零碎碎自己往上吸去,看那有板有眼的韵律,几乎是不用眼也不用脑子。那粗糙短拙的手指就在零件、工具和器物之间翻飞,像十个默契又优美的小精灵在舞蹈。一个多小时,电饭煲,遥控器,吸尘器,耳机,冰箱……就全部修好。然后又轻巧利索地垒起两层椅子,将橱柜门修好。一切停当后,顺手就将一应工具家杂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原成刚刚来时的那一只帆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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