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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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人挑起的那场战争,几乎与那个怪病同时并进,形成了内外两条张力强大互相补益的情节线,日后,当许多楼房被封或自封的时候,战争的全程转播成了孤岛生活中最好的消遣品。当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了无新意时,“非典”每天的行情浮动又牵动了千万人心。那个大学生的案子,也在网上一波一波地涌动,有时看着看着要熄灭了,一些不屈不挠的人们又把它顶上来。许多网页有这样的设置,就是一个帖子,排到后面了,一旦有人跟帖,便自动又回到最前面。一些为人关注、质量较好的文章,或争议较大的文章,就会很长时间排在网页之首,这也算是一种优胜劣汰,竞争上岗。有些帖子,人们认为好,想让大家方便看到,自己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便只跟一个“顶”字,意思是将它顶到前面。那个大学生案子的许多帖子,就这样一直被人顶着,许多人说,只要一天不为冤魂伸张正义,就一天不停地顶下去,一直顶它一万年!许多年来,许多重大事件,终于被时间淹没了,有了这一个“顶”字,人们就可以让它们永远浮现于时间之上,浮现于遗忘之上。今后的历史,会记录下这一个了不起的汉字。

  空巢论坛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像文革一样,终于渐渐分成三大派——一派倒萨,一派反美,一派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反萨又反美。一派在非典的问题上追究政府官员责任,一派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依然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追究政府官员责任,又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要为死去的大学生伸张正义,严惩凶手,一派认为如今治安混乱,为保一方平安,出现差池也在情理之中,一派还是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要追究责任,也要执行制度,没个规矩不就天下大乱啦……

  有一个帖子很厉害,直冲着茹嫣来的——《致本坛版主的一封公开信》。内文说,一段时间以来,国际上的那些反华势力,借着我们国内某种突发的灾难,借着美国霸权主义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疯狂入侵,在共产主义运动遭受临时挫折的国际大背景下,在这个论坛上也刮起了一股歪风邪气,这是一种我们不得不予以警惕的政治动向。我们奇怪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为一个论坛的版主,这种时候,应该站稳立场,旗帜鲜明地维护我们的国家利益,保卫我们的二十多年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与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退一万步说,也应该在这场思想斗争中持守一个客观公允的立场。但是,有的版主,却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点权力,赤膊上阵,摇旗呐喊,大肆散布汉奸言论,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帖子从茹嫣及其他人的文字中摘录了一些言论,一条一条批判着,洋洋洒洒数千字。这个帖子的马甲是“爱我中华”。从行文来看,也像是本坛的一个老鸟。

  前一阵子,在一些零字跟帖里也有过类似的言论,大多也是临时马甲,右派汉奸卖国贼骂一声就走。有的是年轻学生,对这帮人说到的往昔灾难义愤填膺地提出质疑,“你们说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万人,你说说你家饿死几个?你是个美国特务吧?”“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在中国的走狗!”“我爱本拉登!”之类,茹嫣看了,也就苦笑一下,这些在教科书里长大的孩子,能全怨他们么?但是,这个长帖显然不是孩子们的激愤之辞,里面透着一种久违了的杀气。就像有的网友跟帖中说的那样,“嘿,是不是九评又重新发表啦?”“好熟悉的文革语言。”但是,这样的帖子竟然有许多赞同与应和的跟帖。其中也有老鸟用自己的常用网名贴上的,有的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只给上一个热烈握手的图标,但那意思已经在这不言之中了。用一句文革老话说,观点已经亮出,战斗已经打响。  让茹嫣为难的还有,有几个支持她的帖子,又走得太远,不光缺乏政治理性,还失了道德水准,语言很粗劣。茹嫣是一个很自爱的人,卷到这种口水大战中,让她很沮丧。由于双方都有越线的表现,常常就有帖子被删了。对方的被删了,就指责版主独断专横,以权谋私,一面鼓吹民主,一面实施专制,是典型的两面派实用主义者。自己一方的被删了,有人就说茹嫣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极左势力妥协,不能持守一个坚定的立场。有人只看不贴,但是在聊天室里,就会披上马甲放开来说三道四。因为语音容易被人认出,凡有敏感话题,聊天室便一片字聊,密密麻麻,观点看法不同,就直接打起笔仗来。茹嫣上去一看,犹如一群蒙面大盗在打一场混战,头都晕了。她想,如果每个马甲兀然脱下,突然现出它的真身,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在聊天室寂寞地看着,不像往常那样,她一上来,就会有许多热情的招呼,有许多“鲜花”、“热茶”、“点心”送来,偶尔会有人用悄悄话对她说,刚才哪个马甲正说你呢。她问,你是谁?对方只给她一个笑脸。

  如焉52(1)

  茹嫣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开始传出了种种说法。哪儿哪儿有“非典”了,哪个哪个医院死了人了。一时间就觉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经悄悄潜入自己的身边。

  那天清晨,茹嫣带了杨延平在楼下遛,遇见了那个少妇也带了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远远过来了。两只狗便欢乐地互相迎去。杨延平闹狗闹完了,虽然依旧亲热,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动作。

  少妇说,我们那栋有一对老夫妻,前些天从北京回来,好像染上了那个病呢。一晚上一晚上听他们咳嗽。

  茹嫣听了一惊,说,去医院看了没有?

  少妇说,说是看过一次,那家医院不收,要他们转院。后来就回家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这老俩口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吓得我们那一栋楼的人上楼下楼心惊胆战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有人还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一张条,要他们考虑邻居的安全和健康,赶快上医院!找物业反映,物业说,我们又不是医院,他住在自己家里,要死要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报社投诉,报社问有医院诊断吗?还说,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们不能乱说,你们也不能乱说。我现在遛狗都不敢出来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茹嫣一回家,就赶快给梁晋生打了电话,将刚才那少妇说的告诉他。梁晋生听了,匆匆说,我马上要人来看看。

  话没说完,这家伙就把电话挂了。

  茹嫣吃完早点要上班的时候,就听得有救护车的嘶鸣声冲进了小区,紧接着,110也开了进来。这两种车的警报器响声一停,整个小区就鸦雀无声。从窗口看去,救护车和警车都开到了八号楼下,救护车上跳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匆匆钻进楼里去了。从前小区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有许多好事者出来围观、议论,给小区的公共生活带来一点热闹气氛。这次八栋门口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其他楼栋出门上班的,也是头也不回地直朝大门口跑去。许多人都在各家窗子后面揪心地看着这个场面,好像一次战争打响了,占领者已经抵达自己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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