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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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茹嫣说,有那么严重?你干了啥呀?

  梁晋生说,不在于我干了啥没干啥,你该知道的,官场的一条不成文规则,就是拉出一个主要责任人垫背,是成本最低动静最小的解困法宝。所以,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看到时候能否躲过一劫,全身而退。

  茹嫣说,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不坐牢,不杀头,大不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过一个大大方方的老百姓日子,对身心健康还有益呢。万一进去了,你记住,外面还有一个女人惦念着你,也不会自杀是吧?茹嫣说着就笑了,又说,没贪赃枉法就行。

  梁晋生说,所以我想听见你说话啊,这叫春风化雨,是不是?

  说话间,梁晋生抽了几支烟,茹嫣披着毯子去给他续了两道茶。以前,她是不喜欢闻丈夫的烟味的,丈夫由此在家里就不抽烟了。以前她也很少给丈夫续茶,倒是丈夫给她续茶的时候多。

  梁晋生说,看到那些病人,那些又紧张又危险的医护人员——特别是他们那种一瞬间就和外界隔离,被人家当作麻风病人一样的孤寂生活,我后来一想,就当我自己也得上了这种病吧,事情过去,能捡回一条命,就谢天谢地了,那些宠辱恩怨,利害得失,在这生死之间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天色渐渐亮了。有些事,发生在夜里,与发生在大白天不同,窗外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漫进来,两人便觉得不论自己,还是对方,这般模样就有些荒唐,有些窘迫。笑笑,各自清理自己的行头,匆匆往身上套。市长里面的衣物马马虎虎可以对付过去,衬衣领子是过了胶的,没太变形,领带大部分塞在里面,糊弄得过去,羊毛衫呢,只有胸部一溜露在外面,待会儿用热毛巾蹭蹭,可以抚平许多,这是他的一位秘书教给他的。但那高级全毛西服是实在不能穿了,便是一早进城卖菜的农民兄弟,身上穿的那套也比它有看相。今天上级检查组的会一早接着开,这个样子去主持会议,会让人有许多不健康的联想。梁晋生说,待会儿路过商场时去买一套对付着。

  茹嫣说,你肯定是不进商场的,哪有八点以前开门的商场?如今连个体户的小店都睡懒觉了。这下梁晋生有些着急,拿起手机说要让自己的司机给送一套来。  茹嫣嗔笑说,算了,你想让人家来现场看看?

  茹嫣说着,领梁晋生到卧室,打开大衣橱,里面挂着好几套西服。

  茹嫣说,这都是他的,这两套好像还没怎么穿过。

  茹嫣的丈夫在一家合资企业做营销主管,常常要和大商家打交道,所以几套西服都还够档次,只是他个子比梁晋生稍高,最后换上一套他夏秋穿的,竟很合体,只是颜色标致了一些,穿上像个文化人,不太像官员。

  茹嫣笑了说,比你那套黑不黑蓝不蓝的帅气多了。梁晋生对着镜子照了几个来回,说,就是它了。

  这套衣服是丈夫生前常穿的,他很喜欢它,所以那年入秋之后,就送去洗衣店洗好,然后他就突然离世了。所以现在看来很洁净很挺刮。见到这套衣服穿在梁晋生身上,茹嫣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市长告别,他叫茹嫣别送,说这话时,他眼里有一种坏笑,意思当然是一个独居女人这种时刻送一个男人出门,谁见了都会编出一大套故事来。然后说,你知道,前段日子,我最懊丧的是什么?

  茹嫣问道,嗯?

  梁晋生说,这场该死的瘟疫,要把我们的好日子耽搁了,没想到,它竟然也会让它提前,看来真是祸福相倚世事难料啊。

  梁晋生几乎是刚刚上车,就来电话了,他问,在干嘛?

  茹嫣说,在想你。

  梁晋生说,有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不值一谈了,去他妈的。

  茹嫣说,你真会恭维人。不过这话对。

  梁晋生笑笑说,你叫得真厉害。

  茹嫣问,我叫什么?

  梁晋生依然坏笑,说,昨天晚上。你叫,狗也叫。

  茹嫣一下脸红了,嗔怪说,你乱讲些什么呀?

  梁晋生说,我都在想,联防的听见了,我可就要到派出所蹲上一夜了。

  茹嫣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发出过什么声音。多少年来,自己总是像鱼儿一样沉静。丈夫曾经说过,你呀,你太温文尔雅了。

  梁晋生说,我没想到,一个典雅女人,也这样率真这样任性。

  茹嫣只好以攻为守,说,我也没想到,一个市长也会如此疯得像个电影里的黑社会呢。

  梁晋生说,那种时候,哪还有什么市长?

  电话里,不断传来各种汽车喇叭声。

  梁晋生说,我还要来看你的。

  茹嫣说,我等你。

  电话打完,茹嫣便觉得自己的一些话竟是那么俗套。从前老是笑影视剧里的语言都是说烂了的那几个字,没想到自己一开口,也是这样。

  其后几天,茹嫣一直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个快乐荒唐又不堪回首的梦。奇怪的是,茹嫣并没有为自己这样一次石破天惊的行为感到有什么愧怍不安,反倒有一种孩子恶作剧后的欣快和满足。

  梁晋生离去之后,不知是因为慵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茹嫣一改旧习,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清理房间,让那作案现场一直保持着。她还发现,当时小狗大约一时性急,已经将憋了一整天的大小便都拉在了沙发旁边,以前她曾为它的这种行为惩罚过它,现在她却高兴得像病人术后肠道通了气一样,赶快拿了卫生纸包好,擦净,然后将满是秽物的卫生纸放到卫生间一角,据说这样小狗以后就知道在何处方便了。

  她似乎将多少年来束缚于身的那一层硬壳几下就敲碎了,那黑暗中的满腹愁绪也就烟消云散。她不断地将那天晚上的一切,从头到尾细细地回想着,她一边看着自己的作为,一边笑了。四十多岁的一个良家女子,何以一瞬间就变成这样的疯狂无忌?她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山东老家来的保姆常常教导她们几个孩子的话,学好一辈子,学坏一哧溜。是淑女,还是荡妇?这个哈姆雷特似的问题,竟然是可以这样便捷就解开的,她觉得自己当然还是一个淑女,同时也是一个纯真可爱的荡妇。每一个淑女身上,同时还有一个荡妇,每一个荡妇呢,也都可以做一个淑女的。只要有爱。  她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心境中那种深藏的悲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自己觉得不可能再接受一个男人了,也不可能将自己再给一个男人了,每每想到男女共同生活的细节,茹嫣便觉得自己全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在想来,她忘了如果哪一天身体内部燃起火来,那所有曾经令她畏惧的过程,就像天上下雨,地上开花一样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没有犹豫,没有自责,没有羞涩。

  小时候,吃那种金钱橘,想当然就剥掉皮吃起里面的橘瓣来,淡然无味,还有些酸涩。妈妈见了就笑,说这种橘子要吃皮的,里面的橘肉倒是不要吃了。她想,作为女人,前数十年真是过得非常的隔膜,就一直按常规吃着那淡然无味的橘肉。一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地方出错了,难道真的像丈夫说的那样,让那些经典文学给害了,让柏拉图给害了?现在,她大胆地往深处想想,其实,安娜?卡列妮娜也好,叶莲娜也好,薇拉也好,那许许多多美丽高贵的女人们,该都有一样的经历。只是这类事太珍贵,不好写出来与人分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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