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家家户户都把活计摆到自家门口来做。做这种活很散淡,不紧不慢的。木砧板上,有一个个小坑,里面竖放一粒老莲子,用支小巧的榔头,朝那尖尖上轻轻一击,外壳便裂开了,露出一粒浑圆润泽的白莲米。扔到一只笸箩里,积攒多了,再做下一道捅莲心的工序。这活计老老少少都能做,也无须抢时间赶季节,所以大家做活的时候,也是闲聊的时候。很有一点悠远的古风。
五,六十年代起,这一带开始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工厂。一所技工学校也就建在了这条小街上。教学楼主楼五层,两翼是附楼,三层。都是框架结构,内空很高。在周边一溜低矮杂芜的民房中,算是高楼大厦了。蔡老师先是在这里念书,后来留校教书,教机械制图,这一教就是数十年。
技工学校的教工宿舍楼在街对面,一排矮小杂乱的民居后面,也是五层,与教学楼隔街相望。只是这宿舍楼要简陋许多,墙是单砖的,用手敲起来,像鼓一样嘭嘭响。隔墙更薄,常有钉钉子穿到隔壁家去的事。楼板是那种单层的预制板,只有三、四公分厚,架在一排排水泥横梁上,建筑业里叫它们小梁小板,如今早已淘汰。这种楼板像鼓皮一样,不但不隔音,还有放大作用,楼上哪怕穿了棉布拖鞋,沙沙的脚步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别的声响就不用说了。不过在那个时代,能住上这类楼房,也相当于今日的公寓洋房。蔡老师刚搬进来的时候,这一带连个像样的公厕都没有。而自己家里却有那种细铁链一拉,水就哗哗冲下来了的蹲式便池,真是觉得很满足。
宿舍楼有四个单元,每单元十户,共四十户人家。每户面积都不大,三五十平方,在当时,也算小康了。老城区里,一家三代七、八口人挤十几二十平方的,多得是。
当时,这栋宿舍楼在这一带的民居中,也算是最高,最洋气的。附近居民都叫它五层楼,渐渐地,叫成了一个地名。后来,莲子街通了公共汽车,这一站曾叫过“五层楼”,前些年才改了一个时新的站名。
蔡老师在这里一住也是数十年。
蔡老师从小就喜欢规矩的东西。他“跳房子”的瓦片,磨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都让人舍不得用脚去踢它。他叠的烟盒纸撇撇,齐沿对缝,有棱有角,用三角板打量,也找不出毛病。一堆叠下来,摞好垛齐,每一个面都平平整整,绝无大小。不像有的孩子叠的,松松垮垮,七歪八斜。赌过一段时间,每个人手里的撇撇都已流通多次,蔡老师叠的,人家依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顺便罗嗦几句——这里说的撇撇,在北方叫三角,为什么叫撇撇,没找到出处,是不是这两个字,也难说,唯一能附会的,是孩子们用手中的撇撇去击打地上的撇撇,那个动作,就像写大字那酣畅淋漓的一撇。
到了初中,蔡老师就喜欢几何,喜欢三角板,米达尺,圆规,喜欢用它们在纸上画出精细洁净的线条,组成一个个题图。在他看来,那是世界上最新最美的图画。偶有错失,比如画长了,画短了,墨水污染了,他都要坚决地将一整页撕掉,哪怕前面所有的都画得无可挑剔。马虎的同学,遇到这种倒霉的情况,大多将错处打个叉,了不起扣掉一点整洁分。但蔡老师受不了,他觉得那不是三分两分的问题,而是自己难不难受的问题。所以,他的作业本总是比别人的要薄得多。
蔡老师在这儿念书的时候,副校长还兼任机械制图课。看过这个文文静静的小伙子的作业,心里就说,要把他留下来。
蔡老师家境困难,上不起高中,就读了技校。技校管伙食,还有几块钱零花钱,三年读出来就可以上班挣钱。没想到后来还能当上老师,教他钟爱的制图,也是格外地满足。
3
第三天。金太阳娱乐城歇业。一大早,门口竖了一块牌子,上写:内部修缮,暂停营业。喧闹了几年,猛地静下来,就有些怪异。闹鬼的说法,也立时就传遍了一条街,许多人走路都不走那一边了。这事惊动了几家报馆,各自都发了用语暧昧的消息,并表示将继续关注。金太阳娱乐城知名度很高,近年来多次被媒体关注,原因大多是保安打人,公款消费,色情服务一类,还有数年来附近居民对他们的油烟,噪音,光污染的投诉。再一个,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位小姐的横死案。
照说,一个餐饮娱乐行业,遇到过这么多麻烦,早该关张大吉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金太阳娱乐城的生意反倒越来越好,如同演艺界某些明星一样,这类丑闻反倒给它做了广告,等于告诉了一些别有所求的客人,金太阳那儿有些什么。当然,媒体上也常有关于它的正面报道,比如救灾捐款,帮贫扶困,中秋节给孤寡老人送月饼等等。反正大家觉得,这家娱乐城来头不小,几乎到了我行我素呼风唤雨的境界。
当日,听了传言,或看了报纸,远远近近就有一些好事者前来参观了,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到得夜里,更是人头攒动,警察和保安前来驱赶多次,无效。毕竟没有被划作什么禁区,不好强制清场。
入夜。一向灯火辉煌到天明的金太阳娱乐城,室内一片漆黑。室外只留了几组外墙照明灯。楼下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纸片一个烟屁股头也没有。两边的人行道已被几道绳索拦死,很有一些案发现场的味道。室内凡与玻璃幕墙邻近的地方,也已清空,为观察现场找寻证物做好了一切准备。黑黢黢的娱乐城内,各个楼层各个角落伏下了许多观测点,有警察,也有娱乐城的治保人员。望远镜,摄像机,还有肉眼,从各个隐蔽处死死盯着分割给自己的那一块区域。那金色镀膜的玻璃幕墙,可以从里看到外,不能从外看到里,所以在街上的人们看来,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从太阳落山起,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便开始聚集起一群一群性急的看客,一边望着娱乐城楼上那片玻璃幕墙上的那两个大豁口,一边交换着一些听来的或想来的说法。酷暑夏夜,是人们最百无聊赖的时候,暑溽气依然猛烈,太阳风却已停歇,没有空调的家里,根本呆不住人。遇上这么一桩奇闻异事作为谈资,还可以现场观赏,实在抵得上一场精彩的消夏晚会。尽管这样的天气里,在大街上人群中拥挤着也不舒坦。但是,像所有激动人心的社会活动一样,会让人忘却一己肉身的不适,好比战场上,对自己屁股上挨了一枪浑然不知一样。有些家近的,还搬来了躺椅矮凳小马扎,或躺或坐,手里拿着蒲扇茶壶之类,一副熨贴的样子。
这种场合,总有几个慷慨激昂的主讲者,四周也有一群热情专注的倾听者。一下就显出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与信赖来。有人把握十足地说,你们看,到了十二点,那个“红衣小姐”还要来一次,阴间的事,都要讲单数。有二必有三,有四必有五。不信,赌点什么?有人不信,说人家已经歇业,门窗大敞,布帘子也撤了,何须再去撞玻璃?但要打赌,又有些犹豫。其实反驳的人,也不愿自己的预言兑现,要不然,何必早早在这儿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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