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东西都是烫的,墙壁,家具,物件,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电风扇吹出来的风。整个屋子,像一个大烘箱。蔡老师偏瘫之后,他女儿给他装了一台空调,但是最热的时候,连空调都启动不了,开机后,就听得室外的主机像老牛一样沉重地哼哼起来,喘息了几分钟,终于长叹一口气,自己停掉了。
蔡老师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中风的。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半边脑子像电线短路一样,猛地燃烧起来,接着是一阵针锥斧劈般的剧痛,蔡老师知道自己终于被这酷热燃烧殆尽了。他没来得及走到床边,直挺挺地倒在了滚烫的水泥地上,然后就人事不省。
数十天来,他就这么燃烧着,沸腾着,一夜一夜不能睡觉。热到最厉害的时候,连汗都不出了。浑身的血液变成了鼓涨的蒸汽,想往身子外面奔突。对面娱乐城那永不停歇的中央空调的嗡嗡声,像一台电磨研磨他的脑浆子,舞厅的架子鼓声和一间间包房里传出的各种嚎叫声,像一只铁锤,击打着他的心尖尖,那十八颗太阳,蒸腾着他身上的血液。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凉爽了下来。
那时,蔡老师的老伴还活着,身子骨还很强壮,她先还以为蔡老师是中暑了,去搬他的时候,发现蔡老师的裤裆已经湿透,身子下面一滩黄尿,知道不好了,赶快去楼下叫人,给“120”打了电话,拖到医院。
蔡老师一个多星期才醒过来,偏瘫,失语,口眼歪斜。后来,他多次抱怨老伴,这种病,还送个什么医院?直接送殡仪馆。
蔡老师的老伴在学校行管科工作,主管食堂,身子健硕,性情豪爽,和温文尔雅的蔡老师反差很大,平日两人开玩笑说,一个是虎杖,性燥,一个是甘草,性温。听了蔡老师如此一说,老伴大喊,你想自己痛快啊,一蹬腿把我扔下就走?你才五十多啊,要走也早了点。想让我守几十年寡?说着话,便风风火火扯了蔡老师起身,让他活动身子。蔡老师的老伴像一个严酷的教练,每天定时定量强迫蔡老师从东头挪到西头,从西头挪到东头,拖着蔡老师像只布袋木偶,摇摇荡荡地动作着。这样强制运动了几个月,蔡老师居然又能独自歪歪斜斜地活动了。老伴也有很温柔的时候,她会一天几次地为蔡老师摩娑他那冰凉的半边身子,从头皮一直到脚趾,一寸一寸地搓揉,一寸一寸地推拿,让自己热乎乎的掌心,将一种神奇的气韵传递到蔡老师僵硬的肉体中去。这种时候,蔡老师就能感到那半边冰凉的身子,被老伴那厚厚的多肉的手掌渐渐唤醒,好像遥远的滚雷在云层之外翻腾,终有一天,会变成雨滴洒落在自己的土地上。老伴用那温软圆润的手指,给他抚弄胯间那个垂头丧气的小东西,让他慢慢找到尿液在里面运行的感觉。有一天,它们终于很畅快地奔涌而出,不再莫名其妙地不知何时弄湿了裤子。最后,它竟然直挺挺地耸立起来,像一只沉睡了一冬的熊,霍然站起,看着阳光明媚的春天。老伴兴奋得大喊,你看看!你看看!威武得很哪!这东西活了,人就活了!从来矜持的蔡老师突然大哭起来,任它在老伴手里那样耸立着。老伴却只是笑着对它说,嘿,你这个家伙还蛮争气。
两年之后,老伴死了。蔡老师从来没有想过老伴会死。他觉得强壮又快活的老伴会一直活下去,活到他自己看不到的很久以后。
那是一个夏天,下午五、六点钟,老伴在厨房做饭。蔡老师闻到一股焦糊味,朝厨房喊了一声,什么烧糊了?见没有动静,挪着身子过去,发现老伴呆呆站在灶前,手是那种炒菜的动作,却静止着。蔡老师又喊了一声,老伴才醒过来一样,快快翻炒起来。吃饭时,老伴说了一声,好热,气不够用。喝了几口绿豆稀饭,就放下了。蔡老师说,去医院看看?老伴说,睡一觉就好。老伴身子一向结实,除了生两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医院。蔡老师也就没太当回事。后半夜,蔡老师睡梦中突然听得老伴在嘶叫,那声音很慌张,像被什么凶狠的东西追逐着,然后老伴一个翻身,掉到床下。蔡老师也跟着翻滚下床,当他趴在老伴身上呼喊她的时候,老伴已经没了气息。
老伴是一个痛快人。活得风风火火,走得利利索索。
退休厂医梁医生过来看了说,下午犯糊涂那一下,就是中暑啊!夜里这一次,八成是诱发心肌梗塞。听蔡老师说老伴近来有些背疼,梁医生说,那哪是背疼?那是心疼,反射到背上去了。
蔡老师中风之后,心思全在自己那半边身子上,以为天下只有自己是个病人,全然没有想过老伴会怎么样。那一刻,蔡老师只希望和老伴一起走了,从此一了百了。只是他现在这种歪歪撇撇的样子,想了也不容易了。
蔡老师本有一儿一女,儿子在货轮上当水手,一次夜航,喝多了酒,掉江里淹死了。一个女儿在超市当收银员,住得远,隔着大半个市区,工作劳碌,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很是辛苦。
蔡老师老伴死后,女儿请了一个月的长假,日日夜夜守着父亲,陪蔡老师渡过了最绝望的一段时间。女儿说,往后就到我那里去过吧?蔡老师没同意。蔡老师说,这一辈子都在这里了,你妈妈也死在这里,我以后也死在这里。
假满了,女儿要回去过自己的日子。她给父亲请了一个钟点工。蔡老师的女儿叫她罗嫂,是技校门卫的家属,也算是老熟人了。那门卫在岗的时候,罗嫂就在食堂做临时工,算是蔡老师老伴的下属。门卫下了岗,罗嫂就在附近一带给那些花园洋房的住户们做钟点工。罗嫂一天来两次,夜里回家住。买菜,做饭,洗衣,清扫一类的家务都做了,余下的蔡老师基本上可以自理。试了几天,都还满意,女儿就走了。女儿走之前,向父亲哭诉,妈是为你死的,你现在身上有两条命呢,你可千万不能做对不起妈的事。
女儿曾联系调到附近工作,很难,还牵扯到丈夫孩子的调动转学,牵扯到住房等一堆麻烦事儿,就这么一天天拖了下来。女儿每逢双休日过来一次,给蔡老师做一些罗嫂不便做的事。
老伴活着的时候,蔡老师还每天下楼走走。蔡老师是一个内向矜持要面子的人。开始,蔡老师死也不愿出门。老伴见劝说无用,干脆一把将他背起来就走。下了楼,往地上一放,就这样走动起来。刚开始,每次都是老伴连哄带吼连拉带拽地把他给弄下了楼。后来,蔡老师也能自己抓着楼梯扶手磨磨蹭蹭地下去了。老伴又给他弄来一辆折叠轮椅,那是学校一个老教师用过的,老教师去世后,闲放在家里。老伴去向人家讨了来,擦洗一下,消消毒,刷上油漆,换了帆布,也如新的一样。远一些的地方,老伴就兴致勃勃地推着他去,一路推得飞快。
老伴死后,五层楼的邻居们就再也没有见蔡老师下楼了。偶尔有谁见了面,会问,好长时间没见五楼的老蔡了。还在吧?
7
金太阳娱乐城第五块玻璃破了之后,真正的后台老板终于露面了。他召集几位主事的开了一次会。那次会上为某些问题争吵得很厉害。
大家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红衣小姐”之类的胡说八道。但对方究竟是谁,用的何种手段,如何应对,几个人意见很不一致。有人说是他们某个生意上的对手。有人说是一个无意间得罪了的客人。有人说是周边居民,特别是闹得厉害的五层楼。但是不管是谁,如此猖狂如此肆无忌惮,让一向威风凛凛百事不吝的金太阳娱乐城丢尽了颜面,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话说到此,有人心里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连个影子都没抓住,跟谁抖狠呢?说到如何应对,有人说像这样不死不活,一两百号员工提心吊胆地空耗着,不如干脆大大方方歇业一个月。有人说,金太阳有今天,就是不怕天不怕地凭着一股狠劲打出来的。如今再难,也要硬着头皮撑下去。有人说,不管是谁,先找几个替死鬼给点亏吃吃,也算是一种警戒。花他几万,挑几个脚筋,断一条膀子。也有人说,为了长治久安,把附近居民反映强烈的几个问题解决一下,在情理上占个上风,油烟装个抽风管,噪音装个隔音墙,玻璃幕墙装个挡光栅栏,夏天一过就拆下,外墙还显得有变化。这些加起来,也花不了几个钱,不比这几天亏的钱多,你要再给线人二十万,打手五六万,局子那边一招呼,这笔账就不好算了。此话刚一落音,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语的总老板拍案而起,说,金太阳从来吃软不吃硬,我金某人也从来是服善不服恶,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金科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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