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晃眼的日光裹挟着酷夏的热风,终于铺天盖地来到了。娱乐城那一面金色玻璃幕墙上的十八颗太阳也照常呼呼啦啦升了起来。
那天下午,楼栋长刘师傅来说,官司打输了。
刘师傅气呼呼地说了法院不予支持的几条理由。经有关部门检测,娱乐城白天和夜晚的噪音都没有超标。娱乐城手续齐备,注册开业在先,两侧住房建成在后,油烟的问题,须协商解决。所谓玻璃幕墙光污染的问题,国家尚无可操作法规。接着又罗列了娱乐城开业以来解决就业,上缴税收,带动本地区第三产业,特别是对倒闭后的技校员工提供了充分的生活保障,作出了如何如何的贡献,包括今天在座的全体原告,应该说都是受益者……反正,道理全在他们那里了。刘师傅说完,开始破口大骂。骂累了,叹了一口气说,搞不赢他们。然后走了。走到门口,停住,恶狠狠地说,老子要是再年轻几岁,就干脆把那几块玻璃敲了。
刘师傅这话不是抖狠。在他一生之中,曾数次以这种最简洁的方式解决过最复杂的问题。最精彩的是那次分房。
十多年前,原来住在五层楼的一批学校中层干部迁移新居。空出十几套二轮房。按当时的政策,要照顾一批新提拔的行政人员和第一线的教工。刘师傅工龄最长,但只是一个锅炉房工人,行政级别和学历职称都把刘师傅给卡住了。打下分来,刚好排在线外。几个分到房的年轻科员,差不多可以给他做儿子了。看完榜,刘师傅径直走到校长办公室,问,校长,你喝了多少年我烧的水?嗯?你在我烧的澡塘子里泡了多少年的澡?嗯?校长一看来者不善,就想溜。刘师傅人高马大,往门口一横,说,你只要还在这里当校长,总还得喝我烧的水吧?你不希望哪一天喝了水之后肚子里不舒服吧?刘师傅说着,胳膊肘一拐,茶柜上的暖瓶“嘭”地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色的水雾和一片银色的碎屑。刘师傅另一只胳膊肘一拐,办公桌上的茶杯也“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刘师傅说,哦,对不起,不小心。这房子的事,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合适的交待,我每天都会到你这里来做一点不小心的事。刘师傅说罢,扬长而去。
过了几天,行管处的人将一串房门钥匙给了刘师傅。五楼,最西头,一套小单元。刘师傅恶狠狠地对来人说,给了老子房子,老子也不感激你们。对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只有用不讲道理的办法。
9
到金太阳娱乐城,看红衣小姐砸玻璃。成了远近闻名的一个节目。每到太阳落山,各色人等就开始在这里聚集起来。一到天色擦黑,人就越来越多。有得什么看,就看什么,没得什么看,就说点什么。从杀人劫舍坑蒙拐骗,到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从楼市股市下岗下海,到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什么都放开了说,成了一个自发的百姓论坛,于是,这儿成了一个交通治安问题的焦点。每天都要派许多警察保安前来疏散劝诫看热闹的群众。
看客们一边热聊,一边像等待彩票揭晓一样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即便她不来,看看楼面上那越来越多的大窟窿,相互间说些开心的话,也能打发暑日的时光。
金太阳娱乐城强行开业,激起了更多看客的热情。
到了傍晚六点,以往最红火的时候,除了娱乐城自己的一些员工们进进出出,依然没有一个客人光临。以往媒体批评也好,曝光车辆牌号也好,毕竟都在事后,而且见事不见人,便是有车号被人记下,也可以推脱到自己的司机或他人身上去。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走进去就不容易了。再说那玻璃一块一块崩裂,传说一阵一阵诡谲,客人们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如今娱乐业满天下都是,何必来这里找不自在呢?即便是一些有交情有瓜葛的老客户,此时也不愿意来扮演这种二百五的角色。所以那天晚上,娱乐城就显得有些悲壮,让有些心软的看客都想为他们生出一丝怜悯之情。街对面是一群群看大戏的人们,娱乐城这边是灯火辉煌的空城计。街那边,笑语喧哗,人头攒动。街这边,冷冷清清,气氛怪异。因为有了老板的命令,员工们狼狈也好,哀怨也好,只得硬着头皮熬着。特别是那两排冒着暑热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一直就这么在众人肆无忌惮的观赏之下,那甜美的微笑看着都快要变成哭相了。这样的一种场面,真是平静之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到了十点左右,突然一下开来了十几辆很气派的小轿车。鱼贯进入那块空空荡荡的停车场,每辆车上,都下来三五个衣饰不凡的男男女女。这帮人正下着车,楼上的玻璃紧接着就破了,一片雪花般的玻璃碎屑四处飞溅。那群男男女女的前一拨子刚走到门厅下,便听得顶棚上哗哗啦啦的击打声,便尖叫着逃回小车,磕磕碰碰地开着跑了。街对面又是一阵欢乐无比的起哄声和笑闹声。
这强行开业,就很狼狈地打了烊。
这一次,那块玻璃只破碎一大半。从剩下的那小半块看,有一处明显的击打点,周边留下一些放射状的裂纹。这就更加证实了那位技侦刑警的判断,是由外力所致。而且这击打物极可能就来源于街对面五层楼,不论从角度还是距离来讲,其他几幢建筑物的可能性都极小。除非他们有小型火箭,警察说,这么远的距离,哪怕是54手枪呢,也不一定能够打破这玻璃,不信试试?
让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尽管楼上楼下一分一寸地寻找,依然没有找到击打物。那位警察苦笑着说,有人在发功。
当晚,娱乐城叫来了学校的有关人员。说鉴于娱乐城目前的经营情况,下半年的租金可能付不出了,往后如何,也难说。以往娱乐城给技校付租金,每年两次,上半年的,二月付,下半年的,八月付。几年来,一直给得还爽快,不太拖欠。学校因为每年有了这大几十万进项,职工退休金也好,报销医疗费也好,或有些其他什么不好说的开销,都要方便多了。听娱乐城这么一说,顿时有些惶乱。忙说,我们一起群策群力想办法,就不相信找不到个头绪。其实,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云云。
各方有关人士调看了几台监视器的录像。依然一无所获。既没有发现红外线之类的高科技,也没有发现土火器的弹道,每一幅画面都安静而祥和。除了一些趴在窗口看热闹的,其他人家,也都过着居家人的世俗日子。看电视的,做作业的,吃西瓜的,喝稀饭的,洗衣晾衣的,拖地抹席的……电扇呼呼地转着,蒲扇悠悠地摇着,还有一些私密性的场面,如洗澡的,更衣的,俩口子动手动脚的,甚至床上的一些活动——那几台监视器很隐秘,都装在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后面,没有谁注意到它们。
分析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倒是那些平日见不到的场面,让人看得兴致勃勃,忘乎所以。
高科技没能解决问题,只好启用传统手段,对可疑对象进行摸底排查。因为有学校的人参与,五层楼住户的情况便了如指掌。刘师傅有种种前科,又是几年来的闹事带头人,一开始就被列入了重点对象。进过局子的,到娱乐城吵过架的,练过武术气功的,还有三楼到五楼那些被玻璃幕墙干扰最烈的住户,都一一开列出来。然后又重放录像,有针对性地找寻蛛丝马迹。细细查看到天亮,罗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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