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有我什么事啊?去给你们做电灯泡?”
白汉生说:“想哪儿去了?又没有什么私情,只是聊一聊,走一走,说一说过去的事情。三人为公嘛!就算你帮我的忙,行吧?明天早上十点,我先来接你。”看来,这家伙已经和陈雅红说好了。
我说:“好吧,你们什么时候觉得我碍事了,就放我走啊!”
那天陈雅红是白汉生亲自驾车护送回家的。他后来说,那一夜的感觉真好。我问,如何好?他笑而不答。
第二天,白汉生准时来接了我,然后去了陈雅红家。陈雅红的父母都是话剧团的演员,退了休。他们说,不退休也早已没有戏演,如今话剧团和垮了台差不多。他们谈起五十年代的往事,谈起《带枪的人》啊,谈起《海鸥》啊,谈起《红星照耀莫斯科》啊,怅然又迷醉。说那时候,真是红火,自己想搞一张自己演出的票都不容易。现在呢,有时一场只卖五张票。我忽然记起来最近一个电视剧里,好像有陈雅红父亲演的一个角色,戏不多,也没什么意思,想想便没有问。陈雅红有个弟弟,原来也在话剧团,后来看演戏没有前途,早几年去南方闯荡了。陈雅红说,也不知道混出个啥样子,忙得春节都不回家。白汉生对陈雅红的父母说,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说,一定不要客气。陈雅红也说,有什么要紧事,找他们,都是信得过的老同学。陈雅红的父母问了白汉生干什么工作。白汉生说,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说着,忙着从包里拿出名片递过去。陈雅红说,我们班的大款啦,昨天,那么大排场,都是他一个人买的单。
那天陈雅红穿了一件火红的风衣,化了一点淡妆,戴了一顶红黑相间的阔边呢帽,终于显现出一些异国情调来,不似头天晚上那么朴素。
我也多年没回中学母校了。去的路上,白汉生一边开车,一边回忆校园的场景,回忆那场景中发生的种种事情。陈雅红也说了许多她们女生宿舍的故事,说她们如何在睡觉前光着腿,披了花床单演《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我老猫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谁演大兰,谁演小兰,谁演大山猫。
文博中学依山而建,那山,实际上只是一座坡势平缓的小丘,只在山脊上有一些嶙峋的山石。山后面是一片大湖。上学时,一些发愤的同学,常常到山上去读书,面对烟波浩淼的湖面,胸怀阔大,心地澄明,便有一种志向高远的气度浮上心头。
到了学校,发现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是我们的母校。一时间,三人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渴望见到的那些,差不多全都消失了。教学楼都换成了新的,五层,六层,样式很现代。虽然是星期天,还是有许多学生,有的在走廊上,有的在教室里,也有的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这些小校友们都有着一张张稚气得一览无余的脸,衣着很好,营养很好,个子很高,女生们都早早发育了,挺着饱满的胸脯,打闹着,大声说话,全然没有注意我们这几个老学长。铃声响了,小学友们推推搡搡涌进教室,一切安静下来。
白汉生说,都是毕业班的,中考,高考,一关接一关。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星期天了。我一早就送女儿去了学校。
我们在校园里走着,对每一个有点年纪的人都特别注意,想认出当年的某一位老师或校工来。一个都没有碰到。
陈雅红去找她们当年的女生宿舍,竟然找不到。问了一个人,他说,哦,早拆了,那是危房。他指着山坡上几栋六层的宿舍说,原来就在那儿,现在这都是新盖的,女生是后面两栋,男生是前面两栋。陈雅红走到女生宿舍前,说,我总是梦见我们宿舍。大统舱,高低床,木地板,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晚上有人上厕所,也嘎吱嘎吱响。光线很暗,天花板很高,上面有老鼠跑的声音。现在抬头望去,一片泛着银光的铝合金窗,窗外是一排排统一安装的金属晾衣架,上面挂满女孩子们五彩缤纷的衣物,还有她们的那些小物件,很讲究的纹胸,小裤衩。陈雅红笑笑,指了指那些东西说,当年,我们女生的这些东西,哪敢堂而皇之晾到外面?就是女生之间,也生怕给别人看到,都遮遮掩掩的,外面套一件大衣服,从来就没有好好见过阳光。陈雅红笑笑说,现在想来,也真是很不卫生的。
我们又寻了一些地方,原来的山坡上,有一些两层楼的教师宿舍,青砖红瓦,木楼梯,外走廊,许多我们熟悉的老师,都在那里面住。我们有时去商量事情,有时去玩,或是看望生病的老师,一家家走过去,可以看到很多老师。过着很普通的生活。
陈雅红两眼空空地望着校园说:“都没有了……变得太快。在美国,我去过一些大学,像耶鲁,哈佛,芝加哥大学,那儿的建筑,一两百年来,就一直是那样,教学楼,办公楼,图书馆,还有那哥特式的教堂,全都是原来的样子。矮矮的,很旧,但就是那种陈旧样子,有一种让你觉得亲切的东西……可是我们这儿,一下就让你成了个陌生人。”
我们终于在校区东边,找到了原来的理化实验楼。那是一栋西式二层楼房,很宽大。花岗岩墙面,像城堡一样结实。我们和物理,化学的最早的相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孔成像,热力转换,米汤变蓝……曾给我们带来许多新奇和幻想。那些试验课不需要规规矩矩坐在课桌后面,大家围着老师,或在各自的实验台前摆弄自己的那一套家伙,特别自在。
见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也就见到了自己的当年。我们几个很快想起了往日的许多事情。特别是白汉生,他至今还能记得那么多往事,似乎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不断地温习它们一样。
我们走到里面的时候,发现每一间实验室都敞着门,屋里空空如也,有几个工人在拆卸墙头的电表。我们问,是不是要装修?他们说,要拆。这座楼要拆。
陈雅红急了,忙说:“这楼好好的,再用一百年也不成问题,为什么要拆?”
那工人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这些?要我拆,我就拆。”
另一个人见陈雅红多少有点尴尬,打了一个圆场说:“要盖一个新的啦!”
我们都有些沮丧。白汉生提议到后面山上去看看。
那座后山是我们少年时的百草园。也是我们青春期的芳草地。每有忧郁惆怅,一些同学便会独自爬到山上去释放自己的心情。去唱唱歌,去念念诗文,或一言不发,坐那儿发呆。那时我们有一句口头禅,谁谁谁又到山上抒情去了。如今,一部分山坡被开辟出来盖了房,再往上去,都没怎么动。一些石头,一些树,让人记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山路上那些不知哪个年月铺设的石级,都是原来的,只是苍老一些。可能是深秋,有些萧瑟。草木枯黄了,树林显得比从前稀疏。到了山顶,有几块平整的空地,往日同学间的一些聚会,常在这里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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