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陈雅红笑着说,你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读的这一本大书还不够啊?你看我们这些读了一点书的,哪个能赶上你的趟?
我说,现在不是有许多老总都在读硕士,读MBI?
白汉生笑笑说,那哪是读啊?那是买。再说,那些东西我真还读不进去,我只想读点自己想读的书。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连《红楼梦》都没有读过。只读过一本《水浒》,那还是当年批水宋江的时候,厂子里面发的。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有留下一本书来。现在我专门有一间书房,整柜子整柜子的书,都是从书市里用车拖回来的,也没有时间看。也不知道从何看起。
我说,什么时候我去帮你看看,给你开一份读书清单。剩下的,你这一辈子也读不上的,我都拖回家去。
白汉生说,行,把我要的留下,其余的你拿走。
陈雅红说,那我也去拿一点。在美国买书可贵了。
白汉生说,你去选好,明天我给你送到机场。
陈雅红大笑,白汉生呀,你真是一个实在人哪!我还得在香港转机,到了美国,还得转一道,哪背得动啊?
白汉生说,要不然,我给你寄去?
陈雅红笑得更厉害,你知道往美国寄一本书多少钱?比买一本书还贵!
陈雅红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又是演员,所以她从小说普通话的,在班上,偶尔和一些要好的女生说说武汉话,说得不地道,常常夹一点北方音调。这次回来,大多也说普通话,我发现她和白汉生说话时,开始用武汉话了。
我问,改说乡音了?
陈雅红说,乡音亲切。你知道,在外面,你要是听见了有人在说武汉话,那种感觉,真是甜酸苦辣!我会厚着脸去跟别人搭腔。结果一开口,别人说,你不是武汉人吧?
第二天,白汉生亲自驾车送陈雅红到机场。她的父亲母亲都没有去。陈雅红说,她怕父母去送,弄得老人伤心,自己也伤心。
陈雅红翩然回国,大白菜闪亮现身,当年两个天远地隔的人在如今续起一段隐隐约约不明不暗的新缘分,让我们这些老同学们有了许多话题。连那些部长啊,教授啊,税官啊,外科大夫啊,一时间都失去了色彩。
自从“11·18”聚会之后,老同学之间往来日渐频密。大家似乎都从这些老同学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岁月,看见了那一段原以为永远忘却的往昔情景。
当然,大家心里也明白,这种精神享受,是要有物质支撑的。吃饭喝酒也好,唱歌跳舞也好,没有钱,大家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到谁家去吧,都是一个负担,自己愿意,家人说不定会烦,弄不好还生出些嫌疑来,总会将那好心情给搅黄。所以,凡有大大小小的聚会,就会有人说,把大白菜叫上。白汉生呢,只要有空,都会欣然赴约。只要有他到场,他都会买单。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遇上红白喜事之类,他还会给事主一份红包,遇上年节呢,便会给大家的孩子一份利士,好像一个当家的大哥,让大家又宽松又熨贴,每次玩得都很愉快,免去了很多困窘。那时候,部长啊,教授啊,收入也都有限,住房也不宽敞。只有白汉生,不管在他家,还是在酒楼,都很气派,也很随意,大家也似乎早早地感受了小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渐渐改口,把大白菜叫白大哥了,特别是女生们,叫起来,有一种特别亲热的味道。
那些年,白汉生的生意很忙。他说,忙就有钱赚。他一直做线材,也就是建筑用的罗纹钢,圆条一类。后来又做板材,冷轧板,镀锌板一类,是洗衣机,电冰箱一类家电用的。当年,这些都是热门物资,利很大。我几次开玩笑说,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当老板的。他总说,没什么看头,当老板是最没有意思的一个工作。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先是合同签下来,后是把钱拿到手,就那么一下。
白汉生不管如何忙,有一点空闲,就会到我家来坐坐。开头几次,总是谈一些当年的事。我惊异他竟然能够记得这么多,似乎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将那一段岁月不断地细细咀嚼着,细细品味着。他说我们一起在沙湖钓鱼,叉青蛙,说我们去爬洪山宝塔,去珞珈山游泳池游泳,路上偷了别人地里的包谷,每次都还有谁谁谁。说在班上谁的双杠玩得好,谁投篮最准,谁当时很傲气,说话戗人。说着说着,他就会说到陈雅红身上去。他说,当年他都不敢正眼看她,看了就心慌,可是又总想看。有一次,他在食堂里排队打饭,一眼就感觉到陈雅红在旁边一队的前方,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突然间陈雅红掉过头来,刚好与他目光相遇,他好像一个小偷,正偷东西被人捉住双手一样。那一刻,他竟然窘迫得转身就走出食堂,连中午饭都没有吃。白汉生说,那时候,你说懂事吧?所有男女之事都一无所知,你说不懂事吧,心里像着了魔,这些念头赶也赶不走。我说,这次见面,你告诉陈雅红这些事没有?他说,这件事我对她说了,陈雅红拼命笑,说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又说了许多别的有关陈雅红当年事。我说,看来,如果陈雅红要写自传的话,很多细节是要你来提供的。
白汉生说,狗杂子,真是怪,那么多年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近年的事,一搞就忘了。我说,那时候,你心里,干干净净像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哪里长出一根草,哪里开出一朵花,都是刻骨铭心的。哪像到了后来,简直成了跑马场,一片蹄花子印,一层摞一层,哪记得住?
有几次,白汉生都说,可惜他不会写作,要不然,把他这半辈子写成一本书,肯定很有意思,拍成电视剧,也会很好看的。又说,什么时候闲一点,他会对我说说,给我提供个素材。
白汉生的父母在八十年代先后去世。都没有活太大岁数,吃苦吃多了。白汉生说,母亲还跟他着享了两年福,父亲劳碌了一辈子,连武汉市都没有出过。每每说到这里,白汉生总有许多凄怆,会重重地叹一口气,仿佛那是他白汉生的错。白汉生的几个弟妹,原来也都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工作,拿一份和普通老百姓差不多的工资。白汉生有了能力之后,常常补贴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添置家业,白汉生也尽心尽力地尽一个长兄如父的职责。因此,后来的好多年间,白汉生在他的弟妹们面前,那语气,那神情,总像是他们的长辈。而那些弟弟妹妹,也一直是把他当长辈来依靠的。后来,弟妹几家,下的下岗,下的下海,对白汉生的依赖更多。我们同学在白汉生家聚会的时候,总能见到他们。有时候是有事相求,有时候就是来玩玩,吃吃饭,打打牌。白汉生对他们已经近乎溺爱。其实,他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只相差一两岁,几乎是在解放后的几年中,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到我这儿来聊天,成了白汉生的一个常规节目。他来得没有规律,有时候晚上,有时候白天,有时候周末,有时候就是上班时间。他知道我不坐班。来之前,他会打一个电话,问,在忙么事?不等我回答便又说,我来坐坐。聊到该吃饭的时候,他便会拉我出去,开上车,找一个路边大排档。他总是找那种熙熙攘攘的小街大排档,人来车往,市声鼎沸,地面上一片脏污,空气中油烟弥漫,远远近近地响着锅碗瓢勺的叮当声。坐下后,他会很认真地看那张油腻腻的菜谱,很认真地看价,有时还会和老板讨价还价。然后点上一些市民家常菜,回锅肉,芹菜炒千张,红菜苔白菜苔,或油烹豆腐,炒螺狮一类,再要上一瓶廉价啤酒,两人各倒一杯,喝完也不再加。有一样东西是每次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油炸臭干子。上菜之前,先将那黑乎乎的臭干子蘸上红通通的辣子酱吃个小半饱。喝完那一杯啤酒,要上一大碗糙米饭,呼呼啦啦全吃光。那胃口比在白云大酒店要好到天上,就像是一个累了一天的民工。他说,他知道,这种地方不太干净,但他就是喜欢这种气氛,在这种地方就能吃饱,而且非得要吃糙米,吃到嘴里才有米饭的感觉,那些精细的香米,吃两口就腻了。有时,他也会带上一些熟食到我家来,聊到差不多,就把那些东西热一热,依然是两个人一瓶啤酒,喝完也不加。偶尔会问我要泡菜咸菜臭腐乳之类的东西,害得我只好常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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