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而热烈的百年大庆结束之后,已是下午五点钟。许多来参加校庆的人,意犹未尽,继续举行着自己的活动。有的邀上半个世纪前的同窗去喝酒,有的到校友下榻的宾馆长谈。有的就干脆站在校园的一个地方,三五成群地说到天黑下来。我们初三(二)的人最多,大家舍不得一下就散了这个威武的阵势,正在那儿商量往下如何的时候,白汉生突然说话了,他有些腼腆地说,不知大家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如果方便,我想请老同学们到我新开的一家酒楼去坐坐,算是给我捧捧场。也让大家去认个门,以后大家想聚聚,那里也方便。
于是全体呼应。白汉生就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一辆大交通,把全班同学拖了过去。
原来,白汉生刚刚盘下了一座酒楼。他的一个朋友要出国,把酒楼作价卖给了他。他说,本来这酒楼做不做也无所谓的,想到以后老同学们有一个方便的聚会场所,也就接了下来。平日的营业收入保个本就行。给人感觉就好像那些地下工作者开店,赚不赚钱并不重要,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同志们接头。他把这个酒楼重新装修了一下,特别换上一套好音响,说让大家唱歌方便。那酒楼在市中心,临近主干道的一条小街上,交通方便,又闹中取静。酒楼是旧式风格,上下两层,临街的窗户都是木格的,推开便可以看见楼下的车水马龙。白汉生说,往窗下一看,就会想起他旧居的那条小街。酒店不算大,楼下十张台子,楼上六张台子,另外有两间包房。如果唱歌跳舞,就在楼下,如果喝茶聊天,就在楼上。人数不多的时候,也可以在包房里坐坐,打打牌什么的。重新注册的时候,白汉生将酒楼更名为“老同学酒家”。所以,老同学们一进这座酒楼,就像回到组织怀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酒楼还没有正式开业,一切都是崭新的。
全班同学一起集体吃饭的感觉真好。当年,在学校大饭堂,在乡下双抢,在部队军训,我们有过许许多多一起吃饭的经历。然后相互敬酒,然后又有人醉了。白汉生依然是一副温厚兄长的神情,他不太吃菜,也不太喝酒,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大家快乐。有人来和他碰杯,他也就举起啤酒杯抿上一口,说真不能多喝。逼得紧了,立刻会有同学来帮他代酒。
在楼上吃完饭,白汉生就让大家到楼下,唱唱歌,跳跳舞。还说为大家准备了一些老歌。
到了楼下,同学们争争抢抢或拉拉扯扯唱了一些歌,陈雅红拿过麦克,递给白汉生说,你请我们吃了饭,我们请你唱首歌。
我刚才已经注意到,大伙一起唱那些老歌的时候,白汉生是一直没有张口。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听过他唱歌。即便是班上集体唱的时候,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白汉生推辞了一下,在同学们的起哄中,只好接过陈雅红一直那么递着的麦克。白汉生说,你们唱,我喜欢听。同学们说,你唱,我们也喜欢听。白汉生无奈,只好说,老的不会唱,这些年应酬多,听会了几首新的,不晓得你们爱不爱听。大伙一起喊爱听。于是,白汉生在卡拉OK上调出来一首,大屏幕上出现碧海黄沙的风景,然后是三点女郎做着各种姿势,男生女生都笑了。
白汉生说,我给大家学唱一首《哭砂》。大家一时没有听清楚歌名,待屏幕上出现字幕,才知道是“哭砂”这两个怪怪的字。如今,这一代人在音乐上都很落伍了,对当今那些红得发紫,儿子女儿爱得疯疯癫癫的流行歌,几乎一无所知,也不会那种疯疯癫癫的唱法。一听到白汉生开口,竟很地道:“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哭泣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 ,偶尔会恶作剧的飘进我眼里”。看着字幕,尽管那歌词也怪怪的,但是它们从白汉生嘴里出来,竟也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越往后听,越听出歌里的别一番意味:“难得来看我,却又离开我 你就真的象尘埃飘散在风里,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
有人说,原来哭砂是哭眼里的砂。
有人紧接着小声说,那砂是陈雅红。
果然,白汉生唱:“谁都看出我在想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为何你从不放弃漂泊?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砂给我。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任那手中泄落的砂像泪水流。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这些疯疯癫癫的话,许多地方触痛了大家的一些心思。当白汉生唱完之后,掌声格外响,那掌声已经不是礼节性的,而是有一种情绪在里面。
我怀疑这首歌是白汉生有意准备的,说出了一些他想说的话。我看了一眼陈雅红,刚开始听的时候,那一些笑容还在脸上留着,到后来已有了些僵硬。
白汉生唱的时候,没有人跳舞,很静地听。唱完后,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五音不全,原谅原谅。白汉生说他五音不全确实不是谦虚,音不太准,普通话也不好,但是他唱得很动情,很有味道。大家拼命给他鼓掌。姚一平说,我以为,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和这些港台歌无缘了,想不到,咱大白菜倒是跟上潮流了。有人说,咱们已经被老歌教坏了,再也莫想唱出这些新歌的味道来。大家又起哄,要白汉生再唱,白汉生说什么也不唱了,赶忙说,跳舞,跳舞,大家跳舞!
相处几次,说话就渐渐放肆起来。男男女女的一些玩笑,也在饭桌上,舞池里开了起来。本来,早已不是当年还分男女界限的规矩学生了,男男女女的事也全都经历过了。初初相逢,都从那眉眼神态中看出来是当年的某某某,只是身子大了一圈,头脸多出一些东西,皱纹啊,白发啊,眼袋啊,细细一想,这么些年来,当年那些丫头少年,哪个不早已是嫁了人娶了媳妇为人父为人母了?于是,就说起当初那些有一点眉目的人和事。比如陈雅红和林松啊,姚一平和那个英语课代表啊,柯小龙和团支书方秀珍啊……玩笑开着开着,就开到当今了。女生中有几个离了婚的,互相间先还有一点拘谨,后来自我解脱地说,都不是外人,大家知道了,说不定还可以给咱们当个红娘,后半辈子找个可以依托的人。各自诉说了一些婚姻的不幸经历之后,就自我调侃地说,怎么我们当初就没有一个看中了大白菜?人要是有后眼睛几好。另一个说,你当时不是发誓,非当兵的不嫁?被揶揄人的说,都是那些打仗的电影害人。这些话,常常都是当着白汉生的面讲的。然后又故作凄切地说,事到如今,我们这些老太婆,大白菜是看也不要看了。哎,白大哥,现在傍你这个大款的小丫头,肯定成群结队了,是吧?每每这种时候,白汉生都会无奈地一笑,说,我这个人老套,时兴的东西总是学不会,真要有个什么,我还会在这里?你们这些老同学能对我好,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散伙的时候,他依然让小算盘安排大家打的回去。这时候,一些同学正约牌局,要将余兴进行到底。白汉生说他不打麻将,他说你们要打牌,我叫他们把楼上的包间给你们打开。别人不信,说你们生意场上的人,不陪人打打麻将如何做生意?白汉生笑笑说,我有专门班子伺候那些人,这样反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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