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白汉生之死_胡发云【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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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弟妹依赖惯了,一切又来得很容易,做起事来就不那么上心。经营上出了什么问题,总还是要找白汉生。几个兄弟姊妹之间,加上妯娌,连襟,有时也为谁得多了谁得少了生出些龃龉,背地里找到白汉生诉苦。每每遇到这种时候,白汉生总是叹口气说,前世欠了你们的。说归说,该做的还是做。到得后来,焕娥乡下的亲戚,兄弟叔伯,侄甥姑姨,也来向白汉生讨生活了。想想当初在鄂城,焕娥家人对自己也不薄,后来自己混栽了,(那时,白汉生一直没有对我透漏过他坐牢的事。)焕娥也承担了很多。于是,能帮的尽量帮,能给的尽量给。给些钱物,找个差事,抑或做一笔什么生意。有一年正月初三,几个同学一起去白汉生家拜年,进门后给吓呆了,每个房间连同客厅都是人,麻将整整开了四桌。白汉生悄悄说,乡下来拜年的,前几天就来了。老同学问,这如何睡呀?白汉生说,沙发,床,地铺,还有根本就不睡的,从年三十打牌打到今天。他自己只好在宾馆开了房。

  在整个家族里,白汉生已经是享受着老太爷的崇高地位。他说,累。根本不敢回亲爷那边,一去,那些三亲六眷要把你撕了,抢去喝酒。

  香港回归那年,林松找到我,说总工会要推出一批民营企业家明星,他提了白汉生。需要给他整个材料。我说我从来没写过这一类东西。林松说,对你来说,还不容易?你对大白菜熟,了解情况也方便。大白菜这些年做得不错,对咱们那些老同学,也够意思的,咱们一起帮他一把,有了一块牌子,以后很多事也好办。

  推脱不掉,我只好去对白汉生说了。没想到白汉生一口就回绝了。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自己不够格。我说人家林松说够格就就够格。后来林松又找了他,他只好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材料写完给白汉生看过,他说蛮好,没有意见。送给林松,林松又派人来做了一些补充调查,修改了两遍,送了上去。很长时间,却没有下文。不久,见了报纸上登出民营企业家明星的光荣榜,没有白汉生。我赶快给林松打电话。林松很为难地说,被拉下来了。我问为什么?林松说,组织部门调查后说,他坐过牢,不合适。我问,为什么事坐牢。林松说,经济问题吧。又说,这事搞得我也很被动,他们知道了我们是同学。

  白汉生曾为经济问题坐牢,这事很出乎我意外。想了很久,我还是给白汉生打了电话,电话中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要他有空过来坐坐。

  周末,白汉生来了。

  我说上次那个活动,你没有评上。

  白汉生说,我看了报。我知道评不上。

  我终于说,不是你的事迹不够,是因为别的原因。

  白汉生苦笑了一下说,说我坐过牢?

  气氛一时有些窘迫,我便问起陈雅红,想换一个话题。

  白汉生没有接我的话题说陈雅红,他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很笨拙地点上。白汉生平日不抽烟的,所以那样子有些古怪。那一瞬间,竟让我又看到了当年的白汉生。

  白汉生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抽烟。他只是把那一股子烟雾在嘴巴里含一下,然后就吐掉。似乎在想如何叙述坐牢这件事。

  摁灭了烟头,他说,一直想跟你说说这件事,但又太不想说,想忘记它。你那次说写东西,我就想到这件事。后来心里又有点侥幸,这么些年过去了,还会计较?才勉强答应。这天下坐牢的人千千万万,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自己也会坐牢。我这个人,前半辈子一直都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又无能,又自卑,够资格坐牢的那些事,你就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干。有些事就是会……那句老话怎么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找到你头上来。

  白汉生讲了他坐牢的原由。

  八十年代初,因为父母体弱多病,厂里照顾他,把他调到驻汉办事处。因为他为人老实正派,就让他管管进货出货。白汉生从来没有干过这个差事,便按驻汉办主任的吩咐,他说如何就如何,反正都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东西。驻汉办的钱很活,厂里的头头来了,吃喝玩乐都可以在这里开销。据说所有的驻外办事处都差不多,所以白汉生也就见怪不怪了。办事处的奖金福利也很好,常常发东西发钱。一发就好几百,好几百的。好几百,在那个时候是很大的一笔钱。那时,正是白汉生家要花钱的年代,几个弟妹恋爱的恋爱,成家的成家,生孩子的生孩子,父母也轮番生病轮番住院,他们都没有公费医疗,病一次,少则几十,多则上千。白汉生暗自庆幸,不但能回到武汉,对父母尽一点孝心,而且收入也多了许多。有几次,主任知道他父母住院,私下给了他几次钱,加起来是很大一笔,说是困难补助。那一次,父亲病危,就是靠这些钱将他救了过来。这些,让白汉生感激涕零。他曾向主任发誓,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一定生死相报。这话说了不久,有关单位来查账了,发现有很大的漏洞。一天晚上,主任请白汉生出去喝酒,然后对他说了,这几年我们私分了一些钱,其中也有给你的那些,有的在账上做平了,有的留下一些把柄,现在有人来查了,可能会有麻烦,还牵扯到几位领导。白汉生说他当时听到这里,头皮都紧了。主任说,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一起都去坐牢,那几个头也可能干不成。另外一条路,就是你把这件事担起来……主任很为难地叹了口气,说,本来,从责任上来讲,是该我一个人承担,原来也准备这样。但是,内行人说不行,即使我担了,你还是要牵进去,因为那些发货单上,都有你签的字。想来想去,只有委屈你,不过,这样反倒好,内外有个照应。白汉生问,会坐几年牢?主任说,从现在的数额看,大概三到五年吧——我们几个一起进去,每个人也少不了多少。你如果一个人担了,我们在外面还可以帮忙,争取尽早出来。或者过一段时间,弄一个监外执行。我们知道,你的负担重,又是一个大孝子,进去之后,你的工资,还有一些其他的费用,我们会用别的方法交给你老婆,如果需要,还可以分割一部分,给你父母,绝对不会影响你家里的生活。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只会比你没有进去更好,甚至好得多。我说个不该说的话,只当是出国援外了几年的。你帮我们扛了担子,我们也会像你说的那样,生死相报。委屈你几年。出来以后,会给你安排好后路,你知道的,这些意思都不是我的,是一个很讲义气,一言九鼎的人说的。你如果不同意,就当今天晚上我们没有见过面。主任说到后来,动了感情,边喝酒边泪眼涟涟。

  白汉生说,当时他人已经糊涂了,又感动又恐惧。他对主任说,回去想想,明天答复。

  白汉生回到家里,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清了一些简单衣物和洗漱用具,将口袋里的钱和粮票都交给了焕娥。他对焕娥说,这些年,为了给爸妈看病,为了贴补家用,我挪用了一些单位的钱,可能要坐几天牢。家里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有人会照应你们,不会缺钱花,白戈问起来,就说我出长差了。对爸妈也这样说。汉冬他们,瞒不过了,就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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