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微雨初晴,假期恰遇良辰。
既栉我发,既整我襟,出游以写幽情。
绿阴为盖,芳草为茵,此间空气清新。(下略)现在我重唱这旧曲时只要把眼睛一闭,当时和我一同唱歌的许多小伴侣的姿态便会一齐显现出来:在阡陌之间,携着手踏着脚大家挺直嗓子,仰天高歌。有时我唱到某一句,鼻子里竟会闻到一阵油菜花的香气,无论是在秋天,冬天,或是在都会中的房间里。所以我无论何等寂寞,何等烦恼,何等忧惧,何等消沉的时候,只要一唱儿时的歌,便有儿时的心出来抚慰我,鼓励我,解除我的寂寞,烦恼,忧惧和消沉,使我回复儿时的健全。
又如这三个音的节奏形式一变,便会在我心中唤起另一曲《励学》歌来(因为这曲的旋律也是以主三和弦的三个音开始的)。黑奴红种相继尽,唯我黄人酣未醒。亚东大陆将沉没,一曲歌成君且听。人生为学须及时,艳李秾桃百日姿。(下略)我们学唱歌,正在清朝末年,四方多难,人心乱动的时候。先生费了半个小时来和我们解说歌词的意义。慷慨激昂地说,中国政治何等腐败,人民何等愚弱,你们倘不再努力用功,不久一定要同黑奴红种一样。先生讲时声色俱厉,眼睛里几乎掉下泪来。我听了十分感动,方知道自己何等不幸,生在这样危殆的祖国里。我唱到“亚东大陆将沉没”一句,惊心胆跳,觉得脚底下这块土地真个要沉下去似的。
所以我现在每逢唱到这歌,无论在何等逸乐,何等放荡,何等昏迷,何等冥顽的时候,也会警惕起来,振作起来,体验到儿时的纯正热烈的爱国的心情。
每一曲歌,都能唤起我儿时的某一种心情。记述起来,不胜其烦。诗人云:“瓶花妥帖炉烟定,觅我童心二十年。”①(①这是清朝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1792-1841)的诗句。——校订者注的原故。)我不须瓶花炉烟,只消把儿时所唱的许多歌温习一遍,二十五年前的童心可以全部觅得回来了。
这恐怕不是我一人的特殊情形。因为讲起此事,每每有人真心地表示同感。儿时的同学们同感尤深,有的听我唱了某曲歌,能历历地说出当时唱歌教室里的情况来,使满座的人神往于美丽的憧憬中。这原是为了音乐感人的力至深至大回想起来,用音乐感动人心的故事,古今东西的童话传说中所见不可胜计,爱看童话的小朋友们,大概都会讲出一两个来的吧。
因此我惊叹音乐与儿童关系之大。大人们弄音乐,不过一时鉴赏音乐的美,好像喝一杯美酒,以求一时的陶醉。儿童的唱歌,则全心没入于其中,而终身服膺勿失。我想,安得无数优美健全的歌曲,交付与无数素养丰足的音乐教师,使他传授给普天下无数天真烂漫的童男童女?假如能够这样,次代的世间一定比现在和平幸福得多。因为音乐能永远保住人的童心。而和平之神与幸福之神,只降临于天真烂漫的童心所存在的世间。失了童心的世间,诈伪险恶的社会里,和平之神与幸福之神连影踪也不会留存的。
廿一(1932)年九月十三日,为《晨报》作。病中口述,陈宝笔录。
第20章 女性与音乐
女性与音乐,一见谁也相信是接近的。例如自来文学上“女”与“歌”何等关系密切;朱唇与檀板何等联络;so-prano(女子唱的最高音部)在合唱中地位何等重要;总之,女性的优美的性格与音乐的活动的性质何等类似。照这样推想起来,世界最大的音乐作家应该让女性来当,乐坛应该教女性来支配;至少音乐作家中应该多女子;再让一步,至少音乐界中应该有女子。可是我把脑中所有的西洋音乐史默数一遍,非但少有女性的大作曲家,竟连一个miss(小姐)或mistress(夫人)也没有,无论作曲家或演奏家。我觉得很奇怪,总疑心我脑中所有的音乐史,不详或不正。但我记得前年编《音乐的常识》①(①《音乐的常识》,丰子恺著,上海亚东图书馆1925年12月初版。——校订者注。)的时候,曾经考求过所有的已往的及现存的有名的音乐大家的传叙,而且因为要编述,查考得很精到,不是走马看花的。一向不注意到这问题,倒也不知不觉;现在一提起,真觉得有些奇怪了。这样与音乐有密切关系的女性,难道在音乐史上默默无闻的?我终于不敢信托我的记忆,又没有勇气和时间来搜索这个疑案的底蕴。
近来我患寒疾,卧了七八天,已经好快②(②好快,作者家乡话,意即:快好了。——校订者注。),医生说要避风,禁止我一礼拜出房。实在我的精神已经活动了,怎耐得这监禁呢?于是在床上海阔天空地回想,重番想到了女性与音乐的问题。于是把所有的音乐史拿到床里来,一本一本地,从头至尾地翻下去。自十八世纪的古典音乐的巴赫(sebastianbach)起,直到现在生存着,活动着的未来派音乐家勋伯格(arnoldschonberg)止,统共查考了一百八十个音乐家的传叙。结果,发现其中只有一人是女性的音乐家。这女人名叫霍姆斯(augustsmaryannholmes,1847-1903),是生长于巴黎的爱尔兰人,在欧洲是不甚著名的一个女性作曲家,在东洋是不会有人晓得的。其余一百七十九个都是男人。
关于演奏家,留名于乐史的不但一个也没有,而且被我翻着了一件不大有趣的话柄:匈牙利有一个当时较有名的女pianist(钢琴演奏家),有一晚在一个旅馆的hall(厅)中开演奏会,曲目上冒用当时匈牙利最有名的演奏家(在音乐史上也是最有名的音乐家之一)李斯特(liszt)女弟子的头衔以号召听众。凑巧李斯特这一晚演奏旅行到这地方,也宿在这旅馆中。他得知了有冒充他的女弟子的演奏家,就于未开会时请她到自己的房间里来,对她说:“我是李斯特。”那女子又惊骇又羞惭,伏在地上哭泣。李斯特劝她起来,请她在自己房里的钢琴上弹一曲,看见她手法很高,称赞她的技术,又指教了她几句,就对她说:“不妨了!现在你真是李斯特的弟子了!”教她照旧去开会。那女子感激得泣下……这并不是我有意提出来嘲笑女性,不过事实如此;而且现在我是专门在音乐史上找女人,这件事自然惹我的注意了。
闲话休提。音乐史上没有女性的page(页),实在是值得人思量的问题,尤其是在病床中的我。我把书翻了许久,想了许久,后来好像探得了一个导向解决的线索。这就是我在音乐大家的传记中发现了许多与女性有深关系的事迹,就恍然悟到了女性与音乐的关系的状态。这等事迹是什么呢?第一惹我注意的,是自来的大音乐家幼时受母教者之多的一事。我手头所有的关于音乐家传记的书又少又不详,我没有委细考查过所有的音乐家的详细事略,只是就比较的记录得详细的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家的传记一翻,已是发现了十余个幼时受母或姐等的音乐教育的人。列举起来,如:(1)近世古典乐派的大家亨德尔(handel),幼时从母亲受音乐教育。
(2)俄国近代交响乐作家斯克里亚宾(scriabin)的母亲是女pianist(钢琴家)。
(3)钢琴(piano)大家肖邦(chopin)的母亲是波兰人,肖邦多承受母的气质,其音乐作品中泛溢着亡国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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