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来,苏格拉底的美学说是专指人造的实用物而说的。自然及艺术品的美,都不能用他的学说来说明。梅花与西湖都很美,而没有用途与目的;姜白石(姜夔)的《暗香》与《疏影》为咏梅的有名的词,但词有什么用途与目的?苏格拉底的话,很有缺陷呢!
苏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图,也是思想很好的美学者。他想补足先生的缺陷,说“美是给我们快感的”。这话的确不错,我们站在梅花前面,看到梅花的名画,读到《暗香》、《疏影》,的确发生一种快感,在开篇处我早已说过了。
然而仔细一想,这话也未必尽然,有快感的东西不一定是美的。例如夏天吃冰淇淋,冬天捧热水袋,都有快感。然而吃冰淇淋与捧热水袋不能说是美的。肴馔入口时很有快感,然厨司不能说是美术家。罗马的享乐主义者们中,原有重视肴馔的人,说肴馔是比绘画音乐更美的艺术。但这是我们所不能首肯的话,或罗马的亡国奴的话。照柏拉图的话做去,我们将与罗马的亡国奴一样了。柏拉图自己蔑视肴馔,这样说来,绘画音乐雕刻等一切诉于感觉的美术,均不足取了(因为柏拉图是一个轻视肉体而贵重灵魂的哲学家,肴馔是养肉体的,所以被蔑视)。故柏拉图的学说,仍不免有很大的缺陷。
于是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再来修补先生的学说的缺陷。但他对于美没有议论,只有对于艺术的学说。他说“艺术贵乎逼真”。这也的确是卓见。诸位上图画课时,不是尽力在要求画得像么?小孩子看见梅花,画五个圈,我们看见了都赞道:“画得很好。”因为很像梅花,所以很好,照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来,艺术贵乎自然的模仿,凡肖似实物的都是美的。这叫做“自然模仿说”,在古来的艺术论中很有势力,到今日还不失为艺术论的中心。
然而仔细一想,这一说也不是健全的。倘艺术贵乎自然模仿,凡肖似实物的都是美的,那么,照相是最高的艺术,照相师是最伟大的美术家了。用照相照出来的景物,比用手画出来的景物逼真得多,则照相应该比绘画更贵了。然而照相终是照相,近来虽有进步的美术照相,但严格地说来,美术照相只能算是摄制的艺术,不能视为纯正的艺术。理由很长,简言之:因为照相中缺乏人的心的活动,故不能成为正格的艺术。画家所画的梅花,是舍弃梅花的不美的点,而仅取其美的点,又助长其美,而表现在纸上的。换言之,画中的梅花是理想化的梅花。画中可以行理想化,而照相中不能。模仿与理想化——此二者为艺术成立的最大条件。亚里士多德的话,偏重了模仿而疏忽了理想化,所以也不是健全的学说。
以上所说,是古代最著名的三家的美学说。近代的思想家,对于美有什么新意见呢?德国有真善美合一说及美的独立说;二说正相反对。略述如下:近代德国美学家鲍姆嘉登(baumgarten,1714-1762)说:“圆满之物诉于我们的感觉的时候,我们感到美。”这句话道理很复杂了。所谓圆满,必定有种种的要素。例如梅花,仅乎五个圆圈,不能称为圆满。必有许多花,又有蕊,有枝,有干,或有盆。总之,不是单纯而是复杂的。但一味复杂而没有秩序,例如在纸上乱描了几百个圆圈,又不能称为圆满,不成为画。必须讲究布置,而有统一,方可称为圆满。故换言之,圆满就是“复杂的统一”。做人也是如此的:无论何等善良的人,倘过于率直或过于曲折,决不能有圆满的人格。必须有丰富的知识与感情,而又有统一的见解的人,方能具有圆满的人格。我们用意志来力求这圆满,就是“善”;用理知来认识这圆满,就是“真”;用感情来感到这圆满,就是“美”。故真、美、善,是同一物。不过或诉于意志,或诉于理知,或诉于感情而已。——这叫做真善美合一说。
反之,德国还有温克尔曼(wincklemann,1717-1768)和莱辛(lessing,1729-1781)两人,完全反对鲍姆嘉登,说美是独立的。他们说:“美与真善不同。美全是美,除美以外无他物。”
但近代美学上最重要的学说,是“客观说”与“主观说”的二反对说,前者说美在于(客观的)外物的梅花上,后者说美在于(主观的)看梅花的人的心中。这种问题的探究,很有趣味,现在略述之如下:美的客观说,始创于英国。英国画家贺加斯(hogarth,1697-1764)说:“物的形状,由种种线造成。线有直线与曲线。曲线比直线更美。”现今研究裸体画的人,有“曲线美”之说。这话便是贺加斯所倡用的。贺加斯说:“曲线所成的物,一定美观。故美全在于事物中。”倘问他:“梅花为什么是美的?”他一定回答:“因为它有很好的曲线。”
美的客观说的提倡者很多。就中有的学者,曾指定美的具体的五条件,说法更为有趣。今略为申说之:第一,形状小的——美的事物,大抵其形状是小的。女人比男人,身体大概较小。故女人大概比男人为美。英语称女性为fairsex即“美性”。中国文学中描写美人多用小字,例如“娇小”、“生小”,称女子为“小姐”。“小鬟”,女子的名字也多用“小红”、“小苹”等。因为小的大都可爱。孩子们欢喜洋囝囝,大人们欢喜宝石、象牙细工,大半是因其小而可爱的原故。我们看了梅花觉得美,也半是为了梅花形小的原故。假如有像伞一般大的梅花,我们见了一定只觉得可惊,不感到美。我们看见婴孩,总觉得可爱。但假如婴孩同白象一样大,我们就觉得可怕了。
第二,表面光滑的——美的事物,大概表面光滑。这也可先用美人来证明。美人的第一要件是肌肤的光泽。故诗词中有“玉体”、“玉肌”、“玉女”等语。我们所以爱玉,爱宝,爱大理石,爱水晶,也是爱它们的光滑。爱云,爱雪,爱水,也是为了洁净无瑕的原故。化妆品——雪花膏、生发油、蜜,大都是以使肤发光滑为目的的。
第三,轮廓为曲线的——这与贺加斯所说相同。曲线大概比直线为可爱。试拿一个圆的玩具和一个方的玩具同时给小孩子看,请他选择一件,他一定取圆的。人的颜面,直线多而棱角显然,不及曲线多而带圆味的好看。矗立的东洋建筑,上端加一圆的dome(圆屋顶),比平顶的好看得多。西湖的山多曲线,故优美。云与森林的美,大半在于其周围的曲线。美人的脸必由曲线组成。下端圆肥而膨大的所谓“瓜子脸”,有丰满之感,上端膨大而下端尖削的“倒瓜子脸”,有清秀之感。孩子的脸中倘有了直线,这孩子一定不可爱。
第四,纤弱的——纤弱与小相类似,可爱的东西,大概是弱的。例如鸟、白兔、猫,大都是弱小的。在人中,女子比男子弱,小孩比大人弱。弱了反而可爱。
第五,色彩明而柔的——色彩的明,换言之,就是白的,淡的。谚云“白色隐七难”,故女子都欢喜搽粉。色的柔,就是明与暗的程度相差不可过多。由明渐渐地暗,或由暗渐渐地明,称为“柔的调子”。柔的调子大都是美的。物体受着过强的光,或过于接近光源,其明暗判然,即生刚调子。刚调子不及柔调子的美观。窗上用窗帏,电灯泡用毛玻璃,便是欲减弱光的强度,使光匀和,在室中的人物上映成柔和的调子。女子不喜立在灯的近旁或太阳光中,便是欲避去刚调子。太阳下的女子罩着薄绢的彩伞,脸上的光线异常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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