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假如有两处饮食店,一处烧菜用的材料都是山珍海味,可是不会调味,油盐酱醋配得不宜,盛菜的器皿和座位也粗污而不讲形式。另一处材料虽然只有蔬菜之类,但滋味调得恰好,盛菜的器皿和座位也清洁而形式美观,令人入座就觉得快适。
假如你们遇见这两个母亲,和这两处饮食店,请问赞许哪一个和哪一处?我想一定赞许后者的吧。因为我知道人都欢喜美观与快适。
原来人们都是欢喜感觉的快美的。故对于物,实用之外又必要求形色的美观。试看看糖果店内的咖啡糖,用五色灿烂的锡纸包裹着,人们就欢喜购食,而且滋味似比不包裹的好得多。所以有人说,“人们吃东西不仅用口,又兼用眼”。同是一杯茶,盛的杯子的形式的美恶与茶的滋味的好坏大有关系。同是一盘菜,形色装得美观,滋味似乎也甘美。馈赠的饼饵,全靠有装潢,故能使人欢喜;送礼的两块钱,全靠有红封袋,故能表示敬意。商店的橱窗装饰华丽,可以引诱主顾;旅馆的房间布置精美,可以挽留旅客……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例不遑枚举。可见人们是天生成爱好快美的。
照上述的实例想来,快美之感,在人类生活上是何等重大的必要条件!为了形式的缺乏而受损失的例,事实上也很多。就如前述的例:衣服形式不良,把贵重的绫罗糟蹋了。商店装饰不美,其商业必受很大的影响。在美的要求强盛的现代,商品几乎是全靠装潢而畅销的了。
使我们起快美之感的东西,必具有美好的形状与色彩。反之,使我们起不快之感的东西,必定是其形状与色彩不美的原故。怎样的形色是美的?怎样的形色是不美的?怎样可使形色美观而催人快感?这练习便是图画的最重要的目的。
故学图画并不是想做画家,也不是要把图画直接应用。我们所以大家要学图画者,因为大家是人,凡人的生活都要求快美之感,故大家要能辨别形色的恶美,即大家要学图画。
男学生们说:“我并不是女子,将来并不要做母亲而缝衣服。”女学生们说:“我将来并不要开旅馆而布置房间。”这话显然是错误的了。因为既然是人,没有一个人不要求快美之感,即没有一个人可以没有辨别形色美恶的能力,没有一个人可以不学图画。你们身上的服饰,桌上的文具,起卧的寝室,用功的教室,散步的庭园,哪一种可以秽恶而不求美观?猪棚一般的屋子和整洁的屋子,你们当然欢喜后者。假如你们的社会中有美丽的公园,有清洁的道路,有壮丽的公共建筑;你们的学校里有可爱的校园,畅快的运动场,整洁的自修室,庄严的会场,雅致的画室;你们的家庭中有清静的院子,温暖的房屋,悦目的书画、盆栽和陈设,这等便是地方的当局、你们的校长父母等为你们设备着的。可知做官吏,做校长,做父母,都应该学过图画。他们没有一人不常在画图画,不过他们的图画不画在纸上,而画在地方上,学校里,家庭中罢了。他们是在地方上,学校里,家庭中,应用着他们的图画的修养。假如他们没有图画的修养,没有对于形色美恶的鉴赏力,没有美术的眼识,人民一定不得享受这般美丽的社会、学校和家庭的幸福,而在秽恶不堪的社会,牢狱式的学校,猪棚一般的家庭中受苦了。
且不说什么人生的幸福。至少,可以免除一种可笑的愚举。世间往往有出了许多力,费了许多金钱,而反受识者的讥笑的愚举。富商的家里购备着红木的家具。然不解趣味,其陈设往往恶俗不堪。好时髦的女郎盲从流行而竞尚新装,然不辨美恶,有时反而难看,其徒劳着实可怜!就如前述的母亲,出重价为孩子制了衣服,反而在这里受我们的批评,岂不冤枉!
你们将来毕业之后,无论研究何种专门学问,从事何种社会事业,无论做官,做商,做工,做先生,做兵士,切勿忘却中学时代所修得的图画的趣味。这能增加人生的幸福,故图画可说是人生的永远必修的课业。
十八(1929)年十一月为松江女中初中一年级讲述。
第7章 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表面合覆在桌子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后面去。我谢他:“哥儿,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表面合覆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气闷!”“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鞋子一顺一倒,教它们怎样谈话?”“立幅的辫子拖在前面,像一个鸦片鬼。”我实在钦佩这哥儿的同情心的丰富。从此我也着实留意于东西的位置,体谅东西的安适了。它们的位置安适,我们看了心情也安适。于是我恍然悟到,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学的描写中所常用的看法,就是绘画的构图上所经营的问题。这都是同情心的发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类。
我次日到高中艺术科上课,就对她们作这样的一番讲话:世间的物有各种方面,各人所见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树,在博物家,在园丁,在木匠,在画家,所见各人不同,博物家见其性状,园丁见其生息,木匠见其材料,画家见其姿态。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家只是欣赏目前的树的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实用的方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所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诚的同情。
故普通世间的价值与阶级,入了画中便全部撤销了。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儿童的天真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病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心,必常与所描写的对象相共鸣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而徒事手指的刻画,决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画,所描的至多仅抵一幅照相。
画家须有这种深广的同情心,故同时又非有丰富而充实的精神力不可。倘其伟大不足与英雄相共鸣,便不能描写英雄,倘其柔婉不足与少女相共鸣,便不能描写少女。故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色姿态的方面而已。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没有体得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何独不然?我们画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精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能描写海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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