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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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此行,专门写了一首关于马先生的诗,题为《乐山访濠上草堂呈马一浮先生》:

  蜀道原无阻,灵山信不遥。草堂春寂寂,茶灶夜迢迢。

  麟凤胸中藏,龙蛇壁上骄。近邻谁得住?大佛百寻高。

  早在1942年春,我家在遵义时,爸爸曾托人带画去乐山展览过。马先生看了那次展览后,于3月21日写了一首诗《观丰子恺画展》:

  卧游壁观可同时,万法生心即画师。

  每怪倪迂耽竹石,恰如郑侠写流离。

  洞霄九锁人归远,云海千重鸟去迟。

  屏上春山蕉下梦,未妨收入一囊诗。

  马先生平时作诗喜欢用典故,不容易读懂。爸爸向他指出了这点,马先生便写了两首白话诗送给他。一首是:

  红是樱桃绿是蕉,画中景物未全凋。

  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忆六桥。

  另一首是:

  身在他乡梦故乡,故乡今已是他乡。

  画师酒后应回首,世相无常画有常。

  爸爸非常喜欢这两首诗,一直把它挂在沙坪小屋墙上。可惜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另有一副对联至今还由我保存着:

  藏胸丘壑知无尽,过眼云烟是等闲。

  爸爸在乐山也访问了朱光潜先生。清明(4月6日)那天晚上,朱先生陪爸爸到在武汉大学任文学院院长(朱光潜先生任教务长)的陈源先生家里,为他的女儿小滢在小册子上画了一幅《努力惜春华》。

  经过五通桥时,爸爸画下了《长桥卧波》一画,并写了《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一文。

  1944年二三月间去长寿、涪陵、酆都,则是我陪去的。那时出游哪像如今那么奢侈。记得在长寿时,我们被安排住在长寿中学的教师宿舍里,每天吃食堂饭。每天早晨总是吃“煮捆”的鸡蛋下稀饭。就是把鸡蛋连壳煮一下,剥开来用酱油蘸着吃。我从那时起就爱上了这种吃法,一直吃到现在,一千年也吃不厌的。只是现在听说老年人吃多了不好,不敢天天吃了。

  酆都早年被人们称为“鬼都”,到了那里一看,印象很不错。我们去参观了阎王殿。一进门,有一个活无常向我们扑过来:青面獠牙,两眼流血,手执破扇,把我们吓了一跳。但我们进门后,活无常就退回去了。原来只是跳跳板起的作用。阎王殿里有两副对联:

  为恶必灭,若有不灭,祖宗之遗德,德尽必灭;

  为善必昌,若有不昌,祖宗之遗殃,殃尽必昌。

  另一副是:

  百善孝当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天下无孝子;

  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这两副对联都是劝人为善,做得都很巧妙。我虽然不相信“轮回”,但总是努力行善,尽自己的绵力帮困助学已有十多年。那只是自己本性所使然,并非求报。事实上我的晚年如此幸福,已经得到好报。但看见有人为善作恶未得报应,心里确实不平。这副对联把未得报应归到祖宗头上,想让人心平气和一点。人们一般对于自己的子孙后代是很爱护的,希望他们平平安安。所以用这办法来鼓励世人,倒也不错。

  我更喜欢这第二副对联。不必多加解释,看到的人都会首肯。

  这天晚上,爸爸给我讲了许多鬼故事。

  就在这1944年12月,爸爸又出了一次门,这回是单身一人去。先从重庆坐船到合川,再雇“滑竿”到南充。到达南充大约是12月11日或12日。南充有开明书店的代销处。爸爸在这里举行了一次画展,于12月15日开幕。

  在南充,爸爸认识了一个年轻朋友叫夏宗禹(名景凡),和他结了忘年之交,差点要招他为女婿。(对象可不是我啊!)那时“父母之命”是行不通了。很快就告吹。不过夏宗禹一直是我家的好朋友。他当时在花纱布管制局南充办事处工作,思想进步。抗战胜利后我家回江南时经过他老家宝鸡,认识了他的老母亲和一家人。爸爸去世后,1988年夏宗禹在华夏出版社出版了“四君子书”,其中一本就是《丰子恺遗作》。可惜夏先生在这套书出版后7年,因劳累过度而早逝了。

  在南充,爸爸还认识了一个叫蒋阆仙的年轻人。蒋先生是南充人,但家在阆中,所以邀请爸爸去阆中举行画展。这次画展的成绩是满堂红。

  从阆中经南充又去蓬溪,住在友人段虚谷家,参观了宝梵寺的明代壁画后才回重庆。回家已是一月下旬。

  立达学园当时内迁到隆昌复校,由陶载良先生任校长。爸爸还是立达的校董。陶先生就邀请他去,并要爸爸在当地举办画展,由他包办一切。1945年6月15日,爸爸便动身了,这回又是只身。途径青木关时,应友人红豆诗人俞友清的建议,在那里举行了预展。6月23至26日,在隆昌展出了4天。

  离开隆昌后,陶先生陪爸爸经内江于7月12日到达成都,参加了国际救济会的手工艺讨论会。在成都又举办了一次画展,并为“杜甫草堂”书写了杜甫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成都时,爸爸不知为何忽然写了一首关于我的诗:

  最小偏恋胜谢娘,丹青歌舞学成双。

  手描金碧和渲淡,心在西皮合二黄。

  刻意学成梅博士,投胎愿作马连良。

  藤床笑倚初开口,不是苏三即四郎。

  爸爸从成都回家已是8月初。

  在重庆的将近4年中,爸爸的交游是很广泛的。在沙坪小屋时,经常有好友来访。例如开明书店总经理范洗人、老友叶圣陶、傅彬然,他们来访时,和爸爸一起到皋庐与吴朗西夫妇饮酒叙旧。南面合作新村的沈仲九、张元善先生也常来坐坐。张元善先生来时,常和爸爸一起欣赏唱片中的昆曲。张先生听昆曲时很专心,低下头,以手撑额,闭上眼睛。爸爸事后对我说,这是好办法,别人就不会去打搅他,可以专心欣赏,这才是真正的内行。除了邻近的友人常相往来之外,爸爸每次到重庆,也总是忙碌着访问朋友。保安路的开明书店是必到之地,此外,他总要去长安寺拜谒太虚法师。太虚法师是我们的同乡人,加之他的性格很随和,爸爸和他很谈得来。爸爸还介入过徐悲鸿先生离婚的事,但没有成效。与巴金、郭沫若、茅盾等先生也有过交往。

  艺专我的同学们,也常常三五成群来我家请教爸爸一些事。关良先生还应邀来我家唱过京戏,我们也唱。鸽子蔡先生的朋友陆剑南先生来操琴。

  那一时期,是爸爸创作的黄金时代,也是一家人在逃难中最欢乐的时光。平时只有恩狗依依膝下。到了周末,在中大读书的宝姐、软姐、华瞻哥和从贵州湄潭来重庆沙坪坝读南开中学的元草哥,还有在艺专读书的我,全都回家相聚,可热闹了。每周虽然只休周日一天,不像现在这样周六也休息,可那一天真开心!

  抗战时期流行一句话,叫做“领来的米,买来的肉,解除警报礼拜六”。那时有米免费发放;猪肉则很难买到。所以有领来的米和买来的肉是值得高兴的事。警报解除了,人心安定;星期六之晚,合家团聚。真是“四美具,二难并”的欢乐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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