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鲁迅说:"太炎先生的话是极不错的。现在的口头语,并非一朝一夕,从天而
降的语言,里面当然有许多古语,既有古语,当然会有许多曾见于古书,如果
做白话的人,要每字都到《说文解字》里去找本字,那的确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难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从提倡白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约定俗成的借字。诚然,
如太炎先生说:'乍见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但我们即使知道了这两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还
是用4好呀'或4是唉'。因为白话是写给现代的人们看,并非写给商、周、秦、汉的鬼看的,起古人于地下,看了不懂,我们也毫不畏缩。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实是文不对题的。这缘故,是因为先生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的范围太广了。"①(让专家去研究文字源流是一件事,而提倡口头语来普及教
育,又是一件事,章先生的话,本来不切实际的)鲁迅又说:"太炎先生是革命
的先觉,《小学》的大师,倘谈《文献》,讲《说文》,当然娓娓可听,但一到攻击现
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还有江亢虎博士,是先前以讲社会主义出
名的名人,他的社会主义到底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只是今年忘其所以,读到《小学》,说'德之古字为惪,从"直"从"心","直"即"直觉"之意',却真不知
道悖到那里去了,他竟连那上半并不是曲直的直字这一点都不明白。这种解释,却须听太炎先生了。其实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是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②
鲁迅在另外一篇题为《古书与白话》的杂文中,有一段正面的话:"用老手
段的自然不会长进,到现在仍是说非'读破几百卷书者、即做不出好白话文,
于是硬拉吴稚晖先生为例。……其实吴先生的'用讲话体为文、即4其貌,也何尝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不是'纵笔所之,辄数万言,么?其中自然有古典,为'黄口小儿'所不知,尤有新典,为'束发小生,所不晓。清光绪末,我初
到日本东京时,这位吴稚晖先生巳在和公使蔡钧大战了,其战史就有这么长, 则见闻之多,自然非现在的'黄口小儿,所能企及。所以他的遣辞用典,有许多地方是惟独熟于大小故事的人物才能够了然,从青年看来,第一是惊异于那文辞的滂沛。这或者就是名流学者们所认为长处的罢,但是,那生命却不在于此。甚至于竟和名流学者们所拉栊恭维的相反,而在自己并不故意显出
①《鲁迅全集》第6卷,第356页。@同上书,第358页。长处,也无法灭去名流学者们所谓长处;只将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①
笔者曾经说过,鲁迅的杂感文,都是反映当时当地的实际问题的。他的杂文中,谈论文艺问题以及牵涉文坛人物的,和笔者有关的,就有那么多,我每翻读他晚年那十多本杂感集,不禁感慨系之。
那几年间,以《自由谈》、《言林》、《文学》、《太白》、《芒种》、《现代》、《人间
世》这些报刊为中心,所讨论的问题,如"京派与海派"、"第三种人"、"文人相轻",鲁迅都发表了他的意见。关于"文人相轻",他首先引了笔者在《自由谈》所说的话:"曹丕之所谓'文人相轻,者,是'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所指摘,仅限于制作的范围。"他接着就说:"一切别的攻击形体,籍贯,诬赖,造谣以至施蛰存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呀,,或魏金枝先生式的'他的亲戚也和我一样了呀'之类,都不在内。倘把这些都作为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真理虽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②他的本意,就在另外一段话中提出:"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 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4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相互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7,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个模模糊糊的恶名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 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
人呢^他先就非被'轻7不可的!"③他是主张"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的。这是他的文艺批评观。
他的论《文人相轻》,一直引申到"七论"才完结。他首先指出今之所谓"文人相轻",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号,掩护着文坛的昏暗,也在给有一些人"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真的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能有多少呢? 我们在近几年所遇见的,有的是"以其所短,轻人所短"。例如白话文中, 有些是诘屈难读的,确是一种"短",于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语录,向这一点
①《鲁迅全集》第3卷,第202页。
②③《鲁迅全集》第6卷,第298—299页。昂然进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来,暴露了他连对于自己所提倡的文章, 也常常点着破句,"短"得很。有的却简直是"以其所短,轻人所长"了。
例如轻蔑杂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杂文",而他的"杂文",比起他所轻蔑的别的杂文来,还拙劣到不能相提并论。那些高谈阔论,不过是契诃夫所指出的登了不识羞的顶巅,傲视着一切,被轻者是无福与他们比
较的,更从什么地方"相"起?他的三、四论,就在和魏金枝的论辩中(魏氏曾在笔者主编的《芒种》半月刊,和鲁迅互相论难),发挥"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之意,此不具引。
到了他的五、六、七三论中,鲁迅批评了文人相轻的卑劣手法。他说: "'轻'之术很不少。粗糙的说,大略有三种。一种是自卑,自己先躺在垃圾里,然后来拖敌人,就是'我是畜生,但是我叫你爹爹,你既是畜生的爹爹,可见你也是畜生了 ,的法子。这形容自然未免过火一点,然而较文雅的现象,文坛上却并不怎么少见的。埋伏之法,是甲乙两人的作品,思想和技术,分明不同,甚而至于相反的,某乙却偏要设法说明,说惟独自己的作品乃是某甲的嫡派;补救之法,是某乙的缺点倘被某甲所指摘,他就说这些事情不是某甲所具备,而且自己也正从某甲那里学了来的。此外,巳经把别人评得一钱不值了,临末却又很谦虚的声明自己并非批评家,凡有所说,也许全等于放屁之类,也属于这一派。一种是最正式的就是自高,一面把不利自己的批评,统统谓之'谩骂',一面又竭力宣扬自己的好处,准备跨过别人。……还有一种是自己连名字也并不抛头露面,只用匿名或由'朋友,给敌人以'批评7--一要时髦些,就可以说是'批判7。尤其要紧的是给与一个名称,像一般的诨名一样。……现在却大抵只是漫然的抓了一时之所谓恶名,摔了过去:或'封建余孽,,或'布尔乔亚,,或'破锣、或'无政府主义者,,或'利己主义者,等等, 而且怕一个不够致命,又连用些什么'无政府主义封建余孽\或'布尔乔亚, 破锣利己主义者,,怕一人说没有力,约朋友各给他一个;怕说一回还太少, 一年内连绐他几个;时时改换,个个不同。"①这些话,我们再参看鲁迅那几种杂文集的前言后记,就格外可以了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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