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老舍幽默的作品。首先老舍被人称为幽默大师,和他走上文坛所采取的方式是有关的,因为他一开始写的就是幽默文学。老舍二十年代的时候,本来在中国教育界工作,后来到英国伦敦东方学院去教汉语。在那用业余时间就写了他的第一个小说叫《老张的哲学》,这是他的处女作。写完了没事,就投寄给《小说月报》,带着一种玩的心态,一种文学青年的心态,没想到就发表了。《老张的哲学》就是幽默的,甚至是有些过火的幽默。用老舍自己的话批评说,里边有一些油滑的和耍贫嘴的地方,那么《老张的哲学》用这种幽默的风格来批判中国的教育和社会上一些黑暗腐败的现象。接下来《老张的哲学》发表了,他又写一本叫《赵子曰》,《赵子曰》这个名字就是幽默的,有一个人姓赵,叫赵子曰,这本来就是幽默的,《赵子曰》的幽默比《老张的哲学》状况稍好一点,但是仍然存在着油滑和贫嘴的问题。它主要的思想是批判盲目接受新思潮的一些浅薄的青年人的行为。第三部作品是评价比较高的,叫做《二马》《二马》就是把幽默与严肃结合得比较恰当的一部作品,《二马》的中心内容是反思中国和英国的国民性。他是写在伦敦的马氏父子两个人,通过他们在伦敦与英国人的生活和交往,来看东西方民族的不同点。既对中国的国民性有批判,也对英国的国民性有批判,但是采用的风格依然是幽默的。比如他写一个英国的牧师在中国呆了多年,他说这个牧师是非常虔诚的一个基督教徒,他深夜的时候,含着眼泪祷告上帝。上帝呀!快叫中国变成俺们英国的殖民地吧!用这种方式来写这样的一个牧师,他表面是幽默的,但其实写得非常深刻。
老舍结束了在伦敦的工作,他就回中国来。等他一上岸,就发现自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幽默大师了。老舍的文学经历是很奇特的,好像天上掉馅饼一样,本来出国呆几年,顺便写点小说。没想到一回来已经成为文学大师了。一方面成为作家了,这是个好事,人家都很尊重他。另一方面就被规定必须写幽默文章了,经常有人规定他写幽默文章,所以这也是老舍的一块小小的心病。不但规定他写幽默文章,对他以往的作品,在一开始的欢呼和表扬之后,也有了一些批评。特别对《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很多人认为他是耍贫嘴,说这就是北平人耍贫嘴,这个不是特别正宗的幽默。对《二马》的评价稍高一点,所以此后老舍进行了很多的自我反省和检讨。他就想怎么既能发挥幽默的特色,又能够合乎那些批评家的口味和需要。其实从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是老舍怎么样和我们的五四新文学相互磨合的问题。我们知道我们今天所倡导的这种文学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起了一批人,他们批判传统文学,然后他们建立了一种新的文学,白话文的,欧式句法的,写现实人生的这样一批人。当然他们之间内部也有矛盾,但是合起来是一批人,不管是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这些人是一批人。老舍是一个外来者,老舍本来是一个基本群众,老舍本来是一个读者,老舍是玩票玩进来的。老舍跟那些人八杆子也打不着,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会去提拔老舍。老舍完全是靠自己个人投稿被看中,或者说带一点招安的意思。这个写得不错,把他拉到我们这个队伍来,能够壮大我们的声色。老舍是这样被招安到新文学队伍里来的,那么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说,这是新文学和老舍的双赢。我们今天不是讲双赢嘛,一方面确实是壮大了新文学阵营的力量,同时也对老舍产生了一种磁场般的影响。老舍就必须考虑,我以后不能随便写作了,他在英国的时候写《老张的哲学》,写《赵子曰》是随便写,现在你已经入了伙,入了伙就不能随便写了。你在梁山泊底下随便杀人放火,到了梁山上就有规矩了,这个规矩不是用法律条文一条条写的,是通过批评家的文章来左右你,所以老舍就在考虑我怎么看住了我的幽默。老舍用大白话说,我要把我的幽默看住了,不让它随便乱走,不要是为了讽刺一个人,就把话说尽。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老舍写了一部小说,就是刚才我一开始读过的《离婚》。《离婚》这个小说发表之后,得到非常高的评价。人们就认为这是把严肃和幽默拿捏到了一个最准确的火候。他探讨的是中国国民性问题,一群灰色的小官僚知识分子生活中的苦闷,里边一个张大哥,专门维护社会秩序,维护社会稳定的。到处给人家做媒人反对离婚,然后他有一个同事老李非常苦闷,外号叫苦闷的象征。苦闷的象征老觉得自己的太太不好,自己的太太没有诗意,要换一个有诗意的太太。其他杂色人等这种苦闷,幽默苦闷严肃他调剂成一盘非常好的菜,所以《离婚》不仅在当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到现在《离婚》读起来仍然是有滋有味。
此外三十年代老舍也写了好多短篇小说,还有其他一些小说都很幽默,还有一些散文。比如他写有一篇散文很幽默的,写《话剧观众须知》。里面非常幽默,说如果你是楼上票一定坐楼下,楼下票一定坐楼上,这样剧场才热闹。所以老舍他通过这种反语把三十年代中国观众那种不文明的、不懂得公共场所秩序的那种情况,写得非常鲜活。人们读了之后觉得再也不好意思这样做了。那么到了四十年代呢,老舍依然有幽默的作品问世,最有代表性的是《四世同堂》,《四世同堂》是老舍规模最大的一个作品,其实也是新文学作家里面规模最大的一个作品。因为他想模仿但丁的《神曲》,想写一百万字,最后实际没有完成这个字数但也差不多,结构上是差不多的。《四世同堂》它本身小说的幽默,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底,而且那些人艺演员也演得非常好。他们的很多台词,很多没看过小说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几个被讽刺的人物冠晓荷、大赤包等等还包括祁家老二。老二那种靠着家里生活的人,他对大哥说,大哥你可得养着我,谁让你是我大哥呢。这话说得多好,典型的老二的口气。还有冠晓荷的那种无耻,他的闺女当了特务,当了日本的特务,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出去用这个来吓唬别人。说“我们家招弟那是大红大紫的特务”。这个台词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就把人的那种无耻,能够无耻到什么程度,写得入木三分。最后日本人把他活埋了,给他推到坑里边了,还喊“皇军万岁”。觉得这种汉奸死有余辜,一点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他的这个幽默对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对善良的正面人物,他的幽默是温和的、温厚的,对他认为是坏人,是采取夸张的漫画化的手法来戳穿他。
那么一直到了建国之后,他写话剧、写《龙须沟》、写《茶馆》这些话剧,幽默都是他必不可少的一种调味剂,就像四川湖南人吃辣椒一样,饭菜里面必须要有这一味,必须要有辣椒。那么我们看老舍创作的整个过程是以幽默始,以幽默终的,他以幽默的风格打开了文坛的这个神圣的大门,以他独树一帜的风格就进来了。老舍的《老张的哲学》发表的时候,新文学没有这种作品,为什么他能够马上发表得到承认?没有。无论鲁迅、茅盾、巴金谁都没有,他是独树一帜的,老舍的东西谁都写不了,真正的大文豪应该是这样的,不可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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