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谈老舍_关纪新【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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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个极端的例子,就提供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理论上的一个话题,就是口述史是信史吗?口述史是可以相信吗?有一个美国的口述史学家,在给学生们上一堂口述史学课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好像是在第一堂课开课之前,老师在讲台上,什么话也不说,学生们坐在底下很安静。边上有一个人,是他找来的,是一个学生,他也不介绍,学生就站在边上,站了大概五分钟,他让学生出去了,然后开始讲课。讲课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同学,问学生,刚才那个人,大家给我描述一下,长什么样?头发是长是短?戴眼镜吗?穿什么衣服?打领带吗?什么颜色?有花纹吗?等等。结果这个实验很有趣,班里的学生对这个人的描述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不统一的,是刚刚发生的事。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你相信你的眼睛吗?就是所有的在场的人都说是我亲眼见的,肯定是真的。

  用那个美国口述史学家举的这个例子,我们来说太平湖这三位打捞者对这件事情的描述,实际上也是这样。三个人都在说,是我亲眼见到的,确实是真的,那一天的什么时间,我是怎么样接到通知的,怎么到现场,怎么处理的现场。并且,他能提供出旁证来,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这个人肯定是老舍。三个人的证据是不同的,有的说,在水中发现了老舍的一捆还没有完全湿掉的手稿,手稿上写着老舍的名字;有的说,在岸边老舍遗物当中有一张名片,名片上赫然印着“老舍”两个字;还有一个人说,我打捞的时候,有我的一个朋友,生前跟老舍先生认识,他知道这个人是老舍。你看,三个人都有充分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捞的这个人真的老舍。三个老舍!这个就让我困惑,让我疑惑了。

  当然,我们也没有能力还原三个现场,因为确实没有三个老舍存在,只有一个,老舍先生作为实际的人和实际的事,在过去确实发生过。但是,照这三个人历史叙述的话,那是根本无法还原的。这个是由口述历史的叙述者,提供的这种历史叙述的证言,给“口述历史”在理论上提出了一个难题,同时也是人们对于“口述历史”老有困惑的一点,就是说,我们愿意相信口述者说的是真的,我们常常有这样的愿望。比如说,我们想了解过去发生的某一件事的时候,我们特别希望找到某一个见证人,他是历史的见证人,在现场,他跟我们描述的那个事情肯定是真的。我就想通过这样的调查在这一点上,提供给大家一个什么信息呢?就是当你在面对约定俗成的某些历史的人和物的时候,你的脑袋里面要打一个问号,要提出一个反思,就是历史的叙述者,口述者,他说的可能跟历史的原始记录,原始的样子,历史的本来面目是不一样的。

  探讨到底是谁打捞了老舍,并没有太实际的意义,但理论上有它的一定的价值。那么,在这背后我们要继续提出疑问了,就是老舍先生作为“人民艺术家”,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投水而死?投水为什么会在太平湖而死?这个应该是我们思索他死亡背后的存在。这么一个“人民艺术家”,消失得无声无息,瞬间就沉入了历史的黑暗,没有人知道他在临死前经历了怎样的心灵和精神的巨大苦痛,他在投水之前,不管是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也好,不管是按别的叙述者所说的,他可能时间很短也好,但肯定他坐在湖边,面对那片太平湖水的时候,他在思想,他在思考。他的作品中也有这样的描述,《老张的哲学》里面写的那个26岁的李静,在描述她死之前有一段伏笔,就是说:自杀者面对水,他可能哭,也可能笑,有时候也会问:宇宙是什么?生命是什么?而这自问自答的结果,是他坚定了他死亡的决心。

  那么,我想,作为一个“写家”的老舍,在死亡前的那段时间里,甚至死亡前的那一刻,他肯定想了很多很多,他怎么想的,那么这个只有在九泉之下的老舍向我们来叙述了,这个是无法还原的。同时,这件事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艺术想象的空间,就是你看,“老舍之死”,在历史事件发生多年之后,老舍被平反之后,人们开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纪念老舍,纪念的很有趣的一个话题,很有思想价值的一个话题。就是把“老舍之死”改编成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有书,有话剧,现在还有歌剧,就是他带给了我们很多东西,他留下了很多的空间,这个空间有历史的,有艺术的,艺术家们、作家们可

  以根据留下的这个巨大的历史空间,驰骋自己的艺术才华,去填补很多东西。

  “老舍之死”现在其实已经成了历史传说的一部分,是在不经意间。你在读这个《老舍之死访谈实录》的时候,你在看了这些证言的时候,你有的时候往往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历史可能是按照人们今天的某种想象重新编排、过滤,重塑的历史。那么,既然是这样,就是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在于“老舍之死”的那个现场,是不是能够真正地还原,而在于我们怎么样把我们今天对于“老舍之死”的认识附着到上面,赋予它真正的活生生的历史生命。这个是我们今天的人所应该做的,也是后人所应该做的,因为它带给了我们太沉重的思想的话题,如果这个话题没有深刻的认识的话,我们可能会重蹈覆辙。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带着这样的思考,十几年当中不断地寻找、挖掘历史的证人。虽然开始的时候,我抱着一种特别强烈的一种心态,就是什么呢,我找到每一个人肯定是真的,我现在已经不在乎找的人是不是真的,只要他说“我那天在现场”,我就去找他,看他怎么说,把它如实地记录下来,更多地、更丰富地提供细节。因为今天我们对于历史的认识,应该已经不仅仅地停留在既定的某一种对于历史的文化的诠释上,而应该更多地去关注,历史所呈现出来的多面性、复杂性,以及在过去这个历史发生过程当中的过程性。虽然细节并不一定就是历史的全部,但是如果没有细节,历史是建立不起来的,是不立体的,不活的。

  比如说,我们现在想某些历史事件的时候,都是由历史事件的种种的细节把这个历史立体化了。我们可能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吧,那个影片叫《甲午海战》可能印象非常深,一曲凝重的、悲怆的爱国主义悲歌,对邓世昌,我们是那么的难忘。但是,随着历史的细节的浮出水面,随着历史档案的解密,随着我们对于历史的深入地了解,你会发现《甲午海战》是艺术的历史,是艺术的真实,它可能不是历史的本真。

  那么,现在我们来思考老舍先生为什么会死?关于老舍先生的死呢,大体上有这样的三种意见,就是对老舍先生死的认识。一种呢,觉得老舍先生的死,可以跟屈原、田横五百壮士相提并论的,是舍身取义的,是抗争的,表现出一种拼死的、不屈的骨气。这个可以简称之为“抗争说”;还有一种呢,就是说老舍先生死是因为他绝望了,他在建国以后曾经非常地顺过,很多人就是讲,老舍先生一直开“顺风船”,因为《龙须沟》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然后又不断地有创作出来,又有《茶馆》这样的第二个高峰。由于他很顺,所以到了“文革”的时候,面对突如其来的这种暴力和侮辱,老舍先生心灵之脆弱无法承受,绝望了,去死;还有一种呢,就觉着那么懂得幽默的老舍,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幽默一下,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了?比如说,人们提出一个假设,就是如果老舍先生那天不去文联,就不会碰上那场批斗,没有那场批斗,没有挨那顿打,老舍先生的心灵和精神没有遭受那样的屈辱的创伤,他可能就不会死了。首先,历史是不可以假设的,就如果我们按照这个假设真的进行历史还原的话,就是老舍先生那天不去,是不是可以不死,我觉得,难!在他几乎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形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惨烈的、血腥的运动,批判、侮辱、毒打,是这样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以写作为生的一个作家无法承受的。就是老舍先生的死,我觉得,是必然的,偶然中有它的必然。就是如果“8?23那天他躲过需去了,估计后面还会有“9?23”,“10?23”,他躲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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