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有几个政治上很反动的人物,例如开头出现的庞太监、结尾出现的沈处长,老舍也都不是用大肆展示反动言行来刻画他们,对这类人的揭露,也贯穿了从文化角度切入灵魂的原则。庞太监露面的时刻,正是清末守旧派势力卷土重来、抡起屠刀镇压了改良运动之后,他身为阉人却要买妻完“婚”的无耻举动,看似文化怪现象,实际上这是写出反动势力行将就木还盲目狂妄、不甘心退出历史的神来之笔。市党部委员、宪兵司令部的沈处长,操着一串洋腔怪调的“蒿”字,在全剧收尾时刻走到前台,他故意把“好”说成“蒿”,是要模仿洋人讲汉语的蹩脚发音,好显得自己像个洋人,这种“文化现象”,是跟他扶植小刘麻子,要强占茶馆创办妓女公司(其中还要隐蔽着一个特务机关)的行径相伴而来的,这就等于是说:肮脏的殖民文化与险毒的政治用心,原本就是一对孪生的怪胎!
《茶馆》的文化蕴涵还体现在剧作达到了高度的风俗化。戏剧的事件发生地是北京,这里有封建帝都文化、传统礼仪文化、旗人习尚文化、北中国市井文化、半殖民地病态文化等多重文化积淀。不同文化成分,在特定时代被搅合成了既矛盾又协调、既开阔又具体的习俗氛围,散发出浓重而特别的“京味儿”。作家老舍让戏里的人物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京味儿习俗特点。第1幕开头,茶客们“泡”茶馆,常四爷和松二爷来了,进门头件事就是把自备的茶叶交给茶房沏上,外人一看,还以为是因为他们的身份特殊,其实这是当时下层旗人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招儿,自带茶叶,要比沏茶馆里的茶,好歹省下那么一点点儿钱——他们得在生计吃紧、“寅吃卯粮”的时候,保住旗人的脸面,自备茶叶,便是个“两全”之策。可是,就是这位自备茶叶的松二爷,看到二德子向常四爷找碴儿,打碎了茶馆的盖碗,他立马声明:“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做老娘们事!”更显出旗人时刻都得硬撑着“面子”的习性。当然,故都北京的习俗长河总是在缓缓地流动着,也会不时泛起一两朵奇特的小浪花:第2幕,剧情转入了“民国”,松二爷乍一碰上当年抓他的那对“灰大褂”,下意识间忙不迭地打千儿请安,其实那是已经废止了的前清礼俗,怎奈松二爷在不期然之间又一头撞进了当初的噩梦,他来不及冷静地辨别眼前的一切,赶紧用“老礼儿”向老冤家打千儿请安,以为这才是免遭灾祸重降的惟一办法!习俗,在老舍这儿,也成了写人写事的一种方式。
老舍在谈《茶馆》的时候说过:“我的确认识《茶馆》里的那些人,好像我给他们都批过‘八字儿’与婚书,还知道他们的家谱。因此,他们在《茶馆》里那几十分钟所说的那几句话都是从生命与生活的根源流出来的。”这说明老舍对《茶馆》里边各色人等的认识早就深入到了他们的骨子里,这才可能把《茶馆》写得如此地逼真、传神。
三,独树一帜的艺术样式
老舍一生都保持着旺盛的艺术探索精神。创作话剧《茶馆》的时候,他心里积蓄的探索冲动再次燃起。照作家自己的说法就是,要做“新的尝试”,不愿意“叫老套子捆住”(《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
《茶馆》的艺术的确不落旧套。以往的话剧作品大多属于叙事剧,老舍不走老路子,敢叫《茶馆》别开生面。戏中没有总贯全盘的矛盾冲突,没有统领始终的情节链条,专门依赖散在的小人物遭遇、小单元故事,四下铺展,彼此连缀,汇集出来了一幅足以反映3个历史时代的世情长卷。
第1幕与第2幕间隔十几年;第2幕与第3幕间隔大约30年。时间跳荡幅度之大,没看过这出戏的人简直无法想象。老舍用一种“串联”的方式,把3个远远相隔的年代,悬吊在一条垂直的岁月长索上,营造了感观效果上大气魄的史诗意境。而在每个具体的时代(也就是每一幕)里,又选择了另外一种“并联”的方式,把一个个彼此邂逅的人物和事件,缜密地拼装到有限时空之间。
幕与幕之间时间跨度大,人物与人物、事件与事件又不一定全有内在关联,这样的戏,写起来如果功夫不到家,就会丧失整体感,弄得水银泻地,散碎难收。作者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拿出了一整套办法。首先,他把3幕戏,都设定在一个不变的空间——裕泰茶馆的正堂,这能让观众摆脱各幕时间相距遥远带来的脱节感觉,时代变迁造成的这座茶馆和它的主人的命运,像一条内在的线索,使3个时代勾连起来。其次,剧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比如王利发、常四爷等,都叫他们从第1幕到第3幕贯穿始终,剧情再怎么铺张,还有这些核心角色在拉动全局;而松二爷、康顺子和李三等次要的人物时隐时现,也起着整合剧情的辅助作用;还有一些剧中人物,虽不是每幕都出现,像刘麻子父子、唐铁嘴父子、宋恩子父子、吴祥子父子、二德子父子、庞太监与其侄媳妇……都是老少两代传承不断的,他们两两组合,也有利于作品的连贯性。《茶馆》总主题是要“说明那些年代的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要“葬送三个时代”,选取的所有人物活动和戏剧片断,都是经过总主题这把“筛子”细细筛过的,瞬间的人物剪影,只有三五句台词、一两个动作的情节安排,都要服务于全剧的总主题,否则就舍弃不用。老舍用这样一些行之有效的手段,把个《茶馆》写得形散而神聚,意阔而气凝,也叫自己在戏剧结构的大胆尝试大功告成。
除了结构上非同凡响,话剧《茶馆》风格样式的特异,也叫人难忘。作者笔下的历史时代那么暗淡绝望、遭人诅咒,不过,人们也许想不到,老舍居然别出心裁地做出了他更大胆的选择:不是用悲剧样式,而是用喜剧样式来写这个戏。
人物塑造和情节编排,大多注入了作者或冷嘲或热讽的幽默和调侃。这类幽默调侃,因为依据作家对社会发展本质规律的深刻认识,就不再是失掉控制的无谓逗哏。对于丑恶现象,老舍的幽默调侃不弱于火辣辣的抨击,厉害得就像皮鞭,鞭鞭见血;对于虽然带有真善美成分,却又毕竟属于旧时代的人物和事件,他的幽默调侃,则裹着温热与惋惜,切中这些人与事的实质性弱点。第2幕,吸毒成性的唐铁嘴宣称自己“已经不吃大烟了”,王利发顿生疑窦,还以为他是戒掉恶习了呢,谁知道唐铁嘴话头一转:“我改抽‘白面’啦。你看,哈德门的烟是又长又松,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个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儿福气还小吗?”他是个寡廉鲜耻之徒,这几句话,把国人那点儿“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沿着丑陋卑贱的心路发挥到了顶点,西方列强的经济渗透、毒品危害,只有到了唐铁嘴这种丧失灵魂的家伙嘴里,才能说成是对国人的“侍候”!真是可耻之尤,也可笑之极。这就是老舍砸向丑类们头上的幽默,智慧又犀利。也是在同一幕,从庞宅逃出来的康顺子母子,到茶馆来恳求收留,王利发不愿意,却被内掌柜一句话给留下了,王利发只好嘟嘟囔囔:“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王利发的牢骚、无奈,转化成了这么一句灰色幽默,把这个饱经世故、惨淡经营而又有点自私的小商人的感受,勾画得多到位!观众听到王利发的“怪话”,都会有会意的微笑,也会有隐隐的怜悯,也许还有酸咸苦辣一齐被搅起的感慨,人们能瞧见作家对旧时代小人物杂糅着温情和讥讽的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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