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老舍有些作品呢,常常说,特别是《正红旗下》,每月都要欠,欠完了以后,到发了俸银、俸米再还,还完了以后再接着欠,就过这样的日子。这还是说满清这一段。到了民国呀,“铁杆儿庄稼”完全倒了,没人再给他俸禄了,可是这些旗人没学什么本事啊,特别是下层的旗人又没有什么存饷,那么怎么办呢?有文化的当警察,或者呢,当跑堂儿的;那么没有文化的呢?没文化的就拉洋车;妇女呢,就更难了,有的当女佣,有的被卖出去当小老婆,有的甚至于晚上,夜里蒙着头出去拉车,假装男的;实在混不下去的,这是很多的,只有去当妓女。当时燕京大学的社会学系有调查报告,说北京的暗娼很多,大多年轻貌美,态度大方,说此项人口以满族为多。1923年有一个英文报纸就统计了,说是北京当时有七千个妓女,这个妓女我估计还是在册的,不包括暗娼,七千妓女里头大多数是满人,这是一个民族的惨景。所以老舍呢民族意识是很强的,写这样一个暗娼的悲剧故事,这个民族的感情的伤痛,必然是一个重要的动机。
老舍在年轻的时候,他的初恋,他曾经深爱着一个姑娘,这姑娘就是刘寿绵的女儿。刘寿绵就是刘善人,也就是后来老舍写一篇散文叫《宗岳大师》,就是这个宗岳大师的女儿,这个姑娘。刘寿绵,这个刘善人曾经领着一个穷孩子老舍到学校里去念书,于是非常特殊的这样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成了一个有文化的人,成了一个大作家。这个刘姑娘温柔、恬静、庄重,上过师范学校,跟老舍一起后来还在刘善人开的贫儿的学校里教过书。那么老舍跟她之间是有感情的,但是为什么没有提亲?恐怕是因为他们家庭的地位的差距太大了,所以始终没提。但是他们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约定,咱们不知道,这个恐怕也很难再弄清楚了。但是从老舍的小说里头呢,能看出一些痕迹。1924年,老舍离开中国到英国去教书,这一去六年,天各一方,就没想到两年以后,老舍出国两年以后呢,刘寿绵出家当了和尚,夫人呢?带着两个女儿也出家当了尼姑。刘寿绵是个大善人,过去是当大官的,很有钱,在西直门一带住,他的房子如果连起来有西直门大街半条街那么长,非常有钱。但是这个人呢,一个,好行善,花多少钱不在乎。一个,这个人呢,太轻信,好多人就骗他,这钱有一多半大概都让人骗走了,但是他也无所谓。最后呢,弄得破产,什么钱都没有了,他出家当了和尚。这个刘姑娘呢,出家以后,好像是说出家了就可以安静了,也不是。据说后来很悲惨,怎么悲惨法,不好说了。那么老舍从国外回来看到这种情况,当然非常痛心,而老舍是个极重感情的人,所以尽管这样,他还想娶这刘姑娘,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是做不到的。老舍的朋友也劝他,就放弃了吧,可是老舍心里头那种难过是很难摆脱的。所以后来呢,在1933年他就以刘姑娘为原型写了《微神》,沉痛地控诉这个世道。当然结局呢,他写的这个姑娘后来成了暗娼,但是这个男青年回国了,回国以后呢,她不愿意见他,因为她现在已经是这样了,那么就为了保住她在这个青年心里的这样一个美好的回忆,这样一个地位,所以呢,就在打胎的时候,自己杀了自己。所以我想《月牙儿》是《微神》的那种充满天地的悲愤的抗议的继续。
除了《微神》、《月牙儿》,老舍还写了小福子这个妓女的形象,她的结局跟《微神》一样,也是不堪忍受,后来自杀了。我觉得呀,老舍有一种想法,就是他不能容忍这种逆来顺受,实在无法抗拒了,无法逃避了,我就死,这是我的最高的反抗,我让摧残者无可摧残,让压迫者无可压迫。从这儿,我甚至于想到了老舍自己的结局。所以我们说,《月牙儿》里是有老舍的,从《月牙儿》里我们可以感觉到老舍的心。
为了写出这个穷人的悲剧命运的不可避免这个主题,《月牙儿》在构思上有几点很深刻,一个就是他写这个主人公不甘心堕落,顽强地挣扎,这样呢,就写出这个悲剧命运无法避免,也分清了罪责。这里有一种写法就是,老舍把这个主人公的母亲当成他的影子,在前面走,这个很耐人寻味。也就是说,她母亲走了这样一条可怕的路,女儿想着,我如果那么走,她心里头都哆嗦,她千方百计地不走母亲的路,母亲也在挣扎,洗衣服,后来丈夫死了又嫁一个丈夫,丈夫又死了,没办法走了暗娼的路,然后呢,又嫁一个馒头铺的掌柜的,馒头铺掌柜的又跑了。这个女儿呢,她母亲让她念书、好好念书,后来在念书的时候呢,又给人家打工,给人织东西,想办法能够在经济上自立。后来又被诱骗,诱骗了以后呢,又不行了,又生活没有着落,那么她去做女招待,但是她又不能忍受那种尊严的被侮辱,于是呢,她想别的办法,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老舍说,“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是女人得卖肉”。就逼着你走那条道,这是一个很深的构思,就是你实在没办法,走不出去,你非走这条路不可。
其次呢,这个母女的世袭关系,从横向上表现了这种暗娼的普遍性,不是一个。从纵向上说呢,就是表现了这种延续性,就是悲剧对于穷人来说,是世代相传的。这就让人想起鲁迅的《救救孩子》,这一辈是这样,下一辈还得这样,如果再下一辈呢,永远摆脱不了。
第三,有一个特点就是,《月牙儿》里头没有一个对立面的形象代表,就是没有坏蛋。这跟一些人的欣赏习惯不大相合,我以为老舍故意地不写这个,一个具体的坏蛋,没有这个坏蛋而她必须走这一步,这样呢,就说明是整个社会造成的,这个更深刻,罪责是社会。它不像《日出》里的小东西,有个黑三逼着她,你非给跟我不可,没有。这个我觉得呀,更深刻。
还有一点呢,就是老舍故意地避免着偶然性。女儿走母亲的路,不是偶然的一念之差失足了,或者碰见一件倒霉事,完全没有宿命的色彩。读了这篇小说呀,那么人们不会感慨说她命不好,会觉得是这个世道太坏了,在这个世道里穷人你想干净太难了。
我想顺便说一下,我有一个年轻的、很有水平的朋友,他跟我讨论《月牙儿》,他认为这个女孩堕落为暗娼,就是老舍对她灵魂关注得不够,主要强调外部的环境,所以感觉到她当这个暗娼,沦落这一步好像必然性还不太充分。我能理解这个朋友的看法,我觉得以他的生活经历,他很难懂得什么叫走投无路。我从小到大在北京生活,小时候我就住在那个王府井附近金玉胡同平行的西堂子胡同,我家的对面呢,有几个大门,大宅门,有门洞。到冬天晚上,就有好多要饭的人,就住在那里头,一夜冷风过后,常常冻死人,抬走,脸是绿的,那些人连大杂院都住不起,他明知道在那门洞里头很可能要冻死,他没处去,他还得上那儿去,这就叫走投无路。特别是什么呢?饿。我们年纪大的都知道,饿是个很可怕的东西,饿一顿半顿没关系,长期饿,甚至能改变人的道德观念,改变做人的原则,没有了人的尊严。过去呢,有一句常被说的话,叫“饿死是小,失节是大”,口号喊得很响。我曾经后来到过有的农村去搞“四清”,了解过当时的情况,那是很传统的农村,在那个农村里饿肚子的时候,为了换一个馒头妇女就可以解开自己的裤腰带,这就是饿,所以老舍说饿呀,“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老舍在这个《月牙儿》里也说过,我们好像我们身上就是为这张嘴活着,为了这张嘴我们甚至于可以卖掉一切,老舍是太了解生活了,太懂得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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