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袁在朝鲜时与其关系最深之人对他的评价,也可以佐证这一点。金允植为亲华的“东道西器派”的领袖人物,壬午事变后主持朝鲜外交事务,与袁世凯相交最厚,“自以为平生知己,海内无二。自从壬午、甲申以来,未曾一日相离,患难甘苦,全都共同承受25。”袁与金结识于壬午清军东渡赴朝平乱之际,当时二人同乘一船,谈得十分投机。袁世凯少年心性,头角峥嵘,夸口自己只要能统带数百士兵,即可直捣汉城,擒拿大院君,很为金氏心折。金汉学底子很好,诗有魏晋风,常与袁诗酒往还。他的文集中有“津河舟中逢袁慰庭世凯舍人”一首,诗前题词称袁“英达夙成,志气轩豁,吴筱帅常称慰庭是中州有数男儿”。吴筱帅即吴长庆,吴字筱轩,故有此称。从中可见吴对袁之器重。而金在赠诗中也称袁“豪慨似宗悫,英达类周郎26”。宗悫,南朝宋、齐间人,14岁时,叔父问他的志向,他回答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宋文帝时,宗悫率军讨伐林邑(今越南),立了大功,他的事迹见于《宋书》、《南史》。周郎,即因小说《三国演义》而闻名的周瑜周公瑾,因倜傥风流,人称“周郎”,曾统帅吴蜀联军火攻赤壁,阻止了曹操的大军南下。史书称其“文武筹略,万人之英”,“有王佐之资”。金允植诗中的比附未免过甚其辞,但也可透视出袁世凯当时少年壮志、抱负不凡的原型。
张謇为吴长庆掌理机要,也曾当过一段袁世凯的老师,他在写给世凯堂叔袁保龄的信中,对袁世凯的评价是:
慰庭任事非不勇,治事非不勤,而时时夹杂着世故客气的做作,所以他的举动总达不到有学问人的标准,但论其才能,他当然是您家族中谢幼度一类的人物啊;从军驻扎在动乱的国家,希望嘱付他谨慎从事。27
张謇是大才子,于袁世凯是长辈,兼有师生之谊,袁在张那里不免拘谨,不像在密友面前敢于放言高论,故以官场“世故客气之习”相处。对同一人物的不同看法往往就是这样得来的。但张謇许其为谢幼度,虽有对他堂叔客气的成分在,评价可说是相当高的。谢幼度,谢玄也,幼度是其字;史书纪其“有经国才略”,最著名的就是淝水之战,他率八千人击溃了前秦苻坚的百万大军,使东晋免于灭亡。
鉴于袁世凯在整饬军纪,训练新军中的出色表现,1884年春吴长庆奉调回国之际,保举他总理留驻朝鲜的庆军营务处并兼领庆字营。“庆字营的士兵官弁,跟从吴公最久,军官中很多都是提督、总兵级的将领,士兵平素也都骄横不逊。(袁)公恩威互用,几十天内就使全营服从听命,操练和纪律位于各营前列28。”袁世凯至此总算是有了可以自己指挥的兵。庆军留驻朝鲜的另外两营分别由吴兆有、张光前统带。吴、张都是跟随吴长庆征战多年,官居提督、总兵的一、二品大员,而袁此时不过是个五品的候补同知29,能够独领一营,可谓不次之擢升。而且他还有总理营务处和会办朝鲜防务的名义,在权势上更是压人一头。庆军驻扎在国外,军事之外,免不了与朝鲜当局和各国使馆打交道,这方面的事务,吴长庆也都交给袁世凯办理。当时朝鲜刚刚开放,“不谙外交,而内政亦极暗蔽。其君臣遇有重要事件,多咨商于(袁)公30。”袁世凯老于官场的结交笼络之术,自然如鱼得水,很快就与国王和当朝主政的“东道西器派31”大臣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由于有了这层关系,袁的沟通能力和对朝鲜政府的影响反而高于清廷的外交代表,为此他又受到了时任北洋大臣、负责外交事务的李鸿章的器重。“东西方各国有来与韩国订立条约者,李相国就命令袁公赞助,指示韩国人(对条约中的问题和漏洞)多所补救。李相国说袁公不但懂军事,而且熟悉外交了32。”
中国古代的国际外交是一种“天朝”与“四夷”之间的册封朝贡关系,简称封贡体制。著名外交史专家蒋廷黻先生对此有中肯的分析:
中国原来自己是个帝国主义。我们的版图除本部以外,还包括缅甸、暹罗、越南、琉球、高丽、蒙古、西藏。这些地方可以分为两类:蒙古、西藏属于第一类,归理藩部管,中国派有大臣驻扎其地。第二类即高丽、越南等属国,实际中国与他们的关系很浅,他们不过按期朝贡,新王即位须受中国皇帝的册封。此外我们并不派代表常驻其国都,也不干涉他们的内政。在经济方面,我们也十分消极。我们不移民,也不鼓励通商,简直是得不偿失。但是我们的祖先何以费力去得这些属地呢?此中也有缘故。光绪七年(1881年),翰林院学士周德润先生说得清楚:“臣闻天子守在四夷,这真是深谋远虑的策略。自古以来的敌国外患,隐伏时甚难发现,而苗头又蓄积得甚早。不守四夷而守边境,就已无法遏止了;不守边境而守腹地,则更无法遏制了。我朝幅员广为开辟,龙沙雁海33全都列为藩封属国。以琉球守东南,以高丽守东北,以蒙古守西北,以越南守西南;难道不是所谓山河带砺34,与国家休戚与共的意思吗?”
换句话说,在历史上属国是我们的国防外线,是代我们守门户的。35
但是这种格局在近代西方列强到来之后已经被打破了,而清朝统治阶层头脑中的传统理念(即“天朝——四夷”的观念)却根深蒂固,未能随时代和客观形势一同转变,最终导致了外交和军事上的一系列重大失误。
当时主持中国外交的是李鸿章。鉴于日本1879年吞并了琉球,法国也正在逐步吞并越南,清政府一反从前对附属国放任自流的消极政策,改行积极介入,加强控制的政策。对地处清朝“龙兴之地——满洲”大门口的朝鲜,尤其如此。李鸿章在主政的洋务派重臣中是最有眼光的一个,早在明治维新的初年,他已看出日本是中国的劲敌。“他觉得日本是中国的真敌,因为日本一心一意谋我,他无所图,而且相隔既近,动兵比较容易。”“他并且知道中、日的胜负要看哪一国的新军备进步得快36”。为此他极力主张发展海军,并格外关注朝鲜问题。
壬午兵变之后,朝鲜王室对中国的向心力大大增强,请求中国帮助善后,清政府借机对朝鲜实行了全面控制。首先,平乱的庆军六营全部留驻朝鲜,并帮助朝鲜训练新军,在军事上加强了介入。其次,与朝鲜签订通商条约,以此重申中国的宗主国地位,并派遣陈树棠为总办朝鲜商务委员,常驻汉城。再次,推荐、代聘马建常、穆麟德37代朝鲜管理海关,朝鲜并分别任用马、穆二人为交涉通商事务的会办和协办;此后,朝鲜的海关和外交事务实质上被控制在清廷手中。
日本在壬午兵变中被清军抢占了先机,没能达到预定的目的,但也通过“济物浦条约”获得了五十万元赔款和在汉城驻军的权利。日本把侵占朝鲜看作实现其大陆政策的跳板,朝鲜是其必争之地,所以极为反对和仇视清政府对朝鲜的控制。于是在朝鲜内政方面,日本采取支持和利用“开化派38”的策略,试图推翻亲华的后党政权,扶植亲日政权,为将来全面侵占朝鲜铺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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