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评传_陈祖美【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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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读《诗经》自叹身似庄姜轻这里是指李清照《声声慢》①一词中所包含的隐衷,即此词的“晓来风急” 句,暗含《诗经·终风》所谓卫庄姜被丈夫疏远甚至虐待之事。要想使笔者的这一见解得到读者认同,必须首先解决此词上片第七句是“晚来风急”, 还是“晓来风急”?由于《词品》以来不少版本作“晚来风急”,人们便以为此词是写作者“黄昏”时一段时间的感受。因“晓”字与“黄昏”相抵悟, 即便是《词综》及其前后的约十几种版本皆作“晓来风急”,亦未引起应有注意,以致今人的选本,除俞平伯和唐圭璋外,几乎无一例外地作“晚来风 急”,而笔者认为,此句只有作“晓来风急”才能解释得通,否则会导致对① 原词见本书第一章。

  整首词的误解或曲解。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艺蘅馆词选》,此句不仅作“晓来风急”,并附有梁启超的一段眉批:“这首词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 那种茕独栖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

  这几句话,对词旨阐释得深入浅出尚且不说,更要紧的是它解决了此词流传 中的一大疑点,即到底是用“晚”字,还是用“晓”字合理的问题。“从早到晚”,也就是词中的由“晓来”,“到黄昏”云云。在上述梁批的启发下, 笔者尝对“晓来风急”句之隐秘加以试译,首先把此句与《诗。邶风·终风》

  的“终风且暴”句作对比,第二步从训沽方面说明“暴”,疾也,“日出而 风曰暴”,“暴”自然就是“晓来风急”的意思。这是就表层语义而言,从深层语义上说,“怎抵他晓来风急”句更与《诗经·卫风·硕人》有关。关 于《硕人》篇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左传·隐公三年》云,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诗序》谓,庄 公宠幸其妾,冷遇庄姜,故庄姜无子,国人闵之,为作此诗;朱自清则说“《硕人》篇要歌给庄公听”①。由此看来,这首《声声慢》的题旨当是从对《终风》 和《硕人》篇的隐括中,表达作者的“无嗣”和何以“无嗣”的“难言之隐”。

  梁启超所说的作者“咬着牙根咽下”的,也当包含着这种“难言之隐”。笔 者曾无视这种隐衷说“这首《声声慢》毫无疑问是李清照晚年所作……也就是五十岁上下时所作。”②这种说法过于武断,不利于对词旨的更全面深入地 探讨,应予修正。我现在认为此词当是李清照在揣摩了《硕人》篇要歌给庄公听的意图后,她写这首《声声慢》的目的很可能是要歌给自己的丈夫听。 看来,李清照与今天的大多数《诗经》解读者不尽相同,她当是相信《左传》

  和《诗序》的上述说法的,所以才对《终风》和《硕人》篇加以隐括,从而 写出“晓来风急”之句,成为千古难解之谜。③

  (三)

  “人道山长山又断”,昌乐驿馆发浩叹以此概括李清照写于宣和三年(1121 年)八月的《蝶恋花·晚上昌乐馆 寄姊妹》一词的主旨,似无前例。笔者之所以这样断言,是基于与他人不同的视角,从而看出,词人不仅为思念情同手足的姊妹①肝肠寸断,更为其难卜 吉凶的莱州之行忧心如焚。一言以蔽之,此词反映了传主前不归村后不着店的极为悲苦复杂的心境。

  由于一夫多妻制所造成的丈夫对发妻的始密终疏,使多情善感的李清照 尝够了种种莫可名状的酸苦之果。这首《蝶恋花》就包含着词人的难言之隐,词云:“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 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 蓬莱远”。对这首词的解析,我想用“以意逆志”的方法。

  赵明诚夫妇大约自大观元年(1107 年)起,屏居青州十年。这就是说自① 《诗言志辨》。

  ② 《我读:声声馒)》,《文史知识》1987 年第 2 期。

  ① 传主没有同胞姊妹,这里系指其在青州的女伴。

  1118 年至 1120 年,赵明诚当有三年离青之他任,赴任时不肯携妻前往,李 清照就特意写了一首题作《凤凰台上忆吹萧》词,以寄托她愿象当年萧史和弄玉那样,与夫比翼飞升之意。赵不答应,她就把送别的《阳关》曲唱了又 唱,希望他能留下来,但却仍然无济干事。她在词中以“念武陵人远”之句道出了自己的心事。在她备尝独守空房(即“烟锁秦楼”)之苦后,又写了《声声慢》,一则寄寻觅良人之意,一则借“晓来风急”之事,诉说其被疏 无嗣之怨,说白了就是李清照借古讽今地抱怨赵明诚像卫庄公宠幸其妾、冷遇庄姜那样,疏远了她,致使她无有子嗣、无依无靠,就像衰败后堆积满地 的黄花一样,多么可怜!笔者原以为这首《声声慢》像是李清照为自己写的“长门赋”,它会打动赵明诚,使他回心转意,在调任莱州后把妻子接到任 所,重归干好。但在细读李清照赴菜、居莱时的诗词后,使我的这一看法有某种改变,从而对这首《蝶恋花》词作如是解:在李清照独居“秦楼”时,青州的姊妹们陪伴或经常去看望她、安慰她, 并鼓励她干脆到莱州去,以找回她原有的爱情。于是她孤身走上了寻夫之路。

  在与好心的姊妹们朝夕相处时,可惜亲密的手足之情,弥补失却的伉俪之爱, 一旦她离开姊妹、独居驿馆,便倍感孤独凄凉。她之所以那么伤心,以至泪泉冲掉脸上的脂粉,湿污了衣衫,一方面自然是因想念对她恩义厚重的姊妹, 另一方面当是担心前程未卜,不知自己到了莱州丈夫会怎样对待她。青州到菜州的实际空间,谈不上那么山高水长,词中所云“人道山长山又断”,当 是喻指心理空间。她与丈夫之间早已有了阻隔,他对她仿佛断了情思,眼下又离别了姊妹,孤馆闻雨,凄苦无似!这当是上片所蕴含的词人之“志”。 下片写她临行时乱了方寸,以致忘记喝了多少酒。这其中也别有寓意,即她是身在离筵,心里悬挂着——自己即使到了丈夫身边,如果他仍然无动于衷, 该如何是好?心里装着这样的难言之隐,其“方寸”如何不乱?这种难言之隐也就是词人不得不加隐匿的“志”。

  这首词中最耐人寻味的是结拍的“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此二句尽管字面上可意译为“姐妹们别忘了给我写信,莱州不像蓬莱那么远。”但其深层语义却要委婉丰富得多,可否这样理解:对姐妹的雁书,词 人看得很珍重,她绝不会像她们那个作为“武陵人”的姐(妹)夫,词人给他写了那么多信,竟如石沉大海,只字不回。原因是他置身“蓬莱”,向往 的是“天台之遇”,哪里还把老妻放在心上!如果他仍然冷遇她,那么她到东莱后的唯一希望和安慰,就是收到姐妹们的信函。这里需要再加解释的是“蓬莱”。对这两个字,注家或引《史记·封禅书》,或引《汉书·郊祀志》, 云指渤海中的蓬菜、方丈、瀛洲三神山。这样注释虽不能算错,但对于李清照所赋予它的特定含义来说,谓此“蓬莱”为三神山仍不够确切,其原因乃 是把“蓬莱”只作为一般的典故看,而没有看到在那上面沾有李清照的“指纹”。我想这首《蝶恋花》中的“蓬莱”,与李清照前此不久所写的《凤凰 台上忆吹萧》中的“武陵”同义,所蓄之“志”都是妻子担心丈夫有“天台之遇”。同一个赵明诚,既然彼时可以把他称为“武陵人”,此时为何不可 以称为“蓬菜”客呢?不管彼时抑或此时,词人最担心的都是丈夫可能与刘、阮为伍。惟因词写得深婉,怨情被离情掩盖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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