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和灵感之于创作固然十分重要,但一篇佳作的问世,还要有其他种 种不可或缺的因素和条件。对于李清照来说,她虽然有无师自通的天才,但名师出高徒这一点也不可否认。那么在李清照的填词生涯中,她的第一位老 师是谁呢?看来是晁补之的可能性最大。那还是李格非举家由原籍迁往京都的前夕,正在绢城(今山东金乡)守母丧的晁补之,或就近到明水去探望回 乡接家眷入都的老友李格非,同时见到了少女李清照。这时的传主,神态就象曹子建笔下的应妃,生得“秋纤得衷,修短合度”,“的若芙蓉出渌波”①。 然而,给人留下美好印象的不仅是她的外貌,晁补之对清照之所以“多对士大夫称之”,主要是因为她“善属文,于诗尤工”②、“少年即有诗名,才力 华赡,逼近前辈”③。此处所谓前辈,除了她的善诗文的父母舅爷,还当包括苏拭、晁补之、张耒等人。李清照一方面学习他们,另一方面日益“逼近”, 甚至可能超过他们。作为既是家长又是伯乐的李格非,当早已从女儿写给他的信函中发现其才华是多方面的,对时下风靡京师的长短句她更是心领神 会,跃跃欲试。在这方面李格非则无专长,不能满足女儿的求教愿望。而擅长“琴趣”,又熟悉济南风物的晁补之此次诣李府,对于清照成长为著名的 词人意义非同寻常。对于长短句,李清照有着超常的兴趣,这兴趣本身就是最好的老师,加之她有着极高的悟性,自学己使她接近了长短句的堂奥,一 经指点便可很快升堂入室。到了沛京不久,大约在元符二年(1099 年)前后,她十五、六岁时,便写出了一鸣惊人的两首风景词。
(一)
“有丈夫气”的记游词① 梁简文帝《和人渡水》诗。
② 段成式《西阳杂俎》前集卷十一,中华书局 1981 年版。
① 曹植《洛神赋》。
② 朱异《风月堂诗话》卷上,中华书局 1988 年版。
③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李格非当是这首词的第一位读者,他为女儿的才华喜不自胜,便故掩女 儿之名,将词带到外面请友人和同僚传看。结果众学官以及有此同好的其他官员,无不为之伸出了大拇指,但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这是出自一位十六岁少 女之手的。有的认为是当年知密州的苏拭所作①;有的则认为词中带有仙气,当出自吕洞宾之手②。后人关于“易安惆优,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③,当是这类作品的好注脚。 李清照惟其有丈夫之气、文士之豪,她的词风总的虽属婉约派,但她的全部词作不仅没有那种“雌男儿”笔下的脂粉气,有些还可以划人豪放之列, 除了公认的《渔家傲》(天接云涛)之外,一些写山川风物的词,有的也与这首《如梦令》差不多,也是词人豪情逸兴的写照。此词虽是小令,但景象 开阔,情辞酣畅,“尝记”以下二句,很象取意于“访读搜渠”的郦道元的“日暮倒载归,酪酌无所知”①。同是诗中有画,“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 渡!惊起一滩鸥鹭”的画面,比起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②,于静谧中,不是更给人一种飞动之感吗?
作品的豪迈之气,固然与作者的气质有关,但气质也不完全是天生的。 壮阔的齐鲁山川,为词人提供了驰骋豪兴遐思的前提,涵育了她的胸襟怀抱。
李清照的那种投身大自然、钟情于山水风物的童心和志趣,与其壮怀激越的 作品,在一定意义上是相通的。通过这首小令,还可以获得对词人思想性格的更为全面的认识,即使她的早期作品,也不都是表达所谓怜花惜春的闺情。 她的生活视野有时也在闺房以外,当她的小舟驶入“藕花深处”时,也会象“惊起一滩鸥鹭”一样,给当时的词坛带来一股清风。实际上,李清照有一 些体物、记游、抒怀词,不论就题材的选择,还是由此所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色,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被誉之为“独树一帜”③。
此词的另一特色是语言明白如话,可以说一读就懂,但词本身却又有令 人百读不厌的魁力,由此所体现的“易安体”的又一基本特色,似可归纳为,它创造了一种比人籁更进一步的天籁境界,也就是不事雕琢,得自然之趣。 人籁、天籁,原是《庄子·齐物论》的用语,前者指由人口吹奏管禽发出的声音,后者是指自然界的音响。你看,天黑下来了,人也沉醉了,当小舟在 黑暗中漂离航道,误入荷丛时,在万籁俱寂而又空阔的水面上,猛然看到一群水鸟,朴棱棱,惊飞四散,刹那惊悸之余,又会令人感到多么欣喜有趣, 以至隔了约一年还深印在游者的记忆中,到了京城,与“酒朋诗侣”唱和时,兴文成篇,为后人留下了这一豪迈倜傥之作。
(二)
别具一格的秋景词① 杨土本《草堂诗余》当据此类传说误作苏轼词。
② 《古今词话》等谓此词为吕洞宾作。
③ 沈曾植《菌阁琐谈》,《词话丛编》第 3605 页。
① 郦道元《水经注·沔水》。
② 王维《山居秋瞑》。
③ 陈廷伸《白雨斋词话》卷六,《词话丛编》第 3909 页。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己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 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双调忆王孙》① 此词的上下片分明抒发两种心情,上片写游赏秋景的喜悦,下片写归去时的依恋不舍。全篇的中心意思是通过对秋景的描绘,表达作者热爱自然的 心情。第一句写广阔无际的水面给人的感受。接下去写晚秋景象,荷已萎谢,只剩下残存的点点红花,余香淡然,但湖水潋滟、秋山点翠,与人格外亲呢,此情此景使人感到无限美好。下片对秋色的描绘饶有风趣,颇有现代相声中 的逗哏的意味:莲子成熟,露洗花草,秋色如此诱人,那么沙滩上的鸥鹭为什么象在赌气,扭过头去,不与作者道别,嗅,原来是恨她归去大早。这既 是对前篇“兴尽晚回舟”的照应,也是一种拟人的修辞方式,一切都那么轻巧自然,天衣无缝。
自从“悲哉秋之为气也”①和“万里悲秋常作客”②的名篇名句问世后, 有多少人相继写过悲秋的作品。不说别人,就是李清照本人的名句“人似黄花瘦”,虽然主要是怀人,却也包含着浓重的悲秋成分。这首《双调忆王孙》 完全不同,写的既不是篱边黄花,也不是秋雨梧桐,词人选择了秋莲。如果说出水芙蓉是明净纯洁的象征,那么“莲子已成”的秋荷,便给人以丰盈充 实之感。由于作者乐观情绪的点染,词中的“水光山色”、“蘋花汀草”,以及“眠沙鸥鹭”,无不使人感到可亲、可爱、可喜。通过对秋景的描绘, 抒发作者的欢快情绪,这在北宋词坛上,虽不能说绝无仅有,却也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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