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靖康丙午岁”到“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约一千余字, 作者以无比沉痛的心情,详尽地记述了其收藏丧失的经过:第一次损失是因 建炎元年(1127年)十二月的兵变①,使其青州故居的“十余屋”“书册什 物”“皆为煨烬”;第二次是在次年“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使她寄存在明诚妹婿处的“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第三次大约是在建炎三、 四年,于转徙途中,听到“玉壶颁金”的谣言,作者十分惊恐,拿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以明心迹。因为没有追赶上皇帝,这些铜 器不敢留在家里,与手抄本一起寄存在剡县。后来官军平定叛乱的士卒时,全部被拿走,听说都到了原来的李将军的家里,“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 去五六矣”;第四次是绍兴元年(1131 年),在会稽,房东姓钟。有一夜,被穴壁盗去了放在卧榻之下的五竹筐书画砚墨。于十分悲恸中,重立赏收赎, 钟复皓拿了十八轴书画求赏。后来得知其余都被吴说运使低价买去了。“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至此,《后序》的叙事指归已完成。由于 文章写得深情投入,也使读者感到,就象自己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一样痛心 疾首。
(二)
“不胜死生新旧之感”——《后序》的“情怀”抒发 如果说李清照在句式凝炼的诗词中,把对赵明诚的爱心浓缩为“情怀”
二字①,尚使人不易体会其具体所指的话,那么在《后序》中,却自始至终存① 洪迈《容斋四笔》卷五,四部丛刊续编本。
② 宋无名氏《瑞桂堂暇录》,见《李清照资料汇编》第 25 页。
③ 刘士鏻编《古今文致》卷三引,明天启刊本。
④ 《绛云楼书目》卷四。
① 今存《后序》原文为“(建炎元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不确,应为“西兵之变”。详见《李清照 集校注》第 237 页。
① 李清照《偶成》诗有句去“安得情怀似昔时”,《南歌子》同有句云“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在着一条浓重的感情贯穿线, 这条线就是“情怀”二字的运动轨迹,也是赵、 李为后世所留下的人生足迹,所以《后序》也被当作一篇夫妇合传:此文详记夫妇两人早年之生活嗜好,及后遭逢离乱,金石书画由聚而散之情形,不胜死生新旧之感。一文情并茂之佳作也。赵、李事迹,宋史失之简略,赖此文而传,可以当一篇合传读。故此文体例虽属于序跋类,以内容而论,亦同自叙文。清照本长于四六,此文却用散笔,自叙经历,随笔提 写。
其晚景凄苦郁闷,非为文而造情者,故不求其工而文自工也。②。
把《后序》作为“合传读”很有必要。文章叙事从“始归赵氏”起,每 逢关节之处,总是一笔两到:“建中辛巳”“余”十八岁,“侯(对士大夫的尊称,这里指赵明诚)年二十一”;“时先君(作者之父)作礼部员外郎, 丞相(作者翁舅)时作吏部侍郎。”言外之意,她和丈夫年龄班配,门当户对,是多么幸福的一对!新婚时,明诚虽“在太学作学生”,但他每半个月 就请假到相国寺去一次,在购置“碑文”同时,还购置“果实”。后者显然是为了犒劳喜欢吃零食的爱妻的。对于明诚亲自买回来的“碑文果实”,二 人总是亲呢地“相对展玩咀嚼”。通过这类看来极小的细节多么传神地写出了其新婚生活的美满幸福,那时明诚对妻子的爱是多么的无微不至,二人又 是生活得多么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简直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后来,即使因拿不出“二十万钱”,不得不将已带回家的“徐熙牡丹图”归还人家, 也是“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不论古今中外,在和谐的夫妻生活中,不难得到这样的体验,即在爱情的天平上,福履由两人共享,其福倍增,“惋怅” 由两人分担,其愁减半,所以那种“惋怅”本身也是一种幸福,也很值得乐道,以致几十年之后还记忆犹新。然而《后序》中更令人难忘的莫过于这样 两段感情落差悬殊的,“不胜死生新旧之感”的“文情并茂”的文字: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 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在这里,叙事时饱和着真情实感;抒情时紧紧扣住其“死生不能忘之” 的珍贵文物,既把“何得之艰而失之易”的过程叙述得条分缕析,也使人看到了作者的那颗忠于爱情,重于然诺的赤诚的心。丈夫死后,她在转徙流亡 中始终不忘他关于“与身俱存亡”的叮嘱,对文物的爱惜就象爱惜釉己的头目一样。作为未亡人,她为了保护丈夫的毕生收藏,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一 切,又以其富有才华的笔触真实地记载了这一切!所以这篇《后序》,人们不把它作为一篇书序来读,也不只是一篇“文情并茂”的美文,它对后世曾 产生过出人意料的深刻影响。这里仅以张居正为例,看看他从《后序》中读 出了什么:② 浦江清关于李清照《后序》之评语,见《国文月刊》一卷二期。
张居正是明朝人,离清照写《后序》的时代已相距四、五百年。这位万 历年间当国十年的首辅,有一天,他听到部吏中有一姓钟的操浙江口音,便问道:“你是会稽人吗?”答曰:“是的。”张居正马上变了脸色,怒气久 久不消。这个部吏解释说:“我是新近从湖广一带迁到会稽的。”即使这样,张居正还是把他开除了。《玉茗琐谈》解释此事说:“张居正之所以黜退钟 姓部吏,是因为他与盗窃讹诈李清照卧榻之下的文物的钟复皓同乡、同姓的缘故。时人不明白张居正因读了《后序》受到强烈感染,从而为李清照打抱 不平的良苦用心, 以为他对部下很粗暴,这实在是对他的天大误解”①。不言而喻的是,这里并不是在肯定,更不是赞扬这种类似于小说家言的记载本 身,而是借以说明《后序》的深远影响。一篇文章,时隔数百年,其中的一个细节竟能使一个大政治家为之动容,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作品能够产 生这么独特的影响,大概只有柳永的《望海潮》与其有某种相似之处②因为李清照的词名很高,所以她的本来思想艺术水平很高的诗文之名, 就被有意无意地掩盖住了。其实她的这篇《后序》在整个散文史上,也是为数不多的出类拔萃的篇目之一。这就有必要顺便澄清一下,以往对此文的一 些似是而非的评价,诸如:“易安此序,委曲有情致,殊不似妇女口中语”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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