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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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艺术上的得失

  《老张的哲学》是老舍长篇小说的处女作。这个作品显示着作者掩抑不住的艺术才华,同时也表现着艺术上的不够成熟。

  在结构上,作者试图把中国传统小说的技法同欧洲现代小说的技法熔为一炉,但由于初创,这种结合并不是十分自然和谐的。作品的开头以概括叙述的方式介绍主人公老张,类如中国传统说唱文学的“楔子”,然后各章依次展开对人物的描述,结尾则大体上对书中主要人物均有所交代,做到有头有尾,首尾相顾。中间部分,作者借鉴欧洲小说的技法,主要是狄更斯某些小说结构上的技法,做多种头绪的展开,以扩展作品的容量。统观全书,它的情节线索是两个,李老人、李静同老张的矛盾及其发展是一条线索,龙树古、龙凤同老张的矛盾及其发展为又一条线索,前者为主,后者为副,纵横交织,构成一幅完整的社会生活的图画。这本来是很严密的构思,但中间又插入王德在报馆做校对、记者一条线索,引出蓝小山,而在结尾处又扔掉这条线索,来也突兀,去也突兀。这种头绪过分繁多的情形,固然一方面可以反映广阔的生活内容,但处理不好就容易形成“散钱无串”的样子。对于这一点,老舍自己也是不满意的,他说:“在人物与事实上我想起什么就写什么,简直没有个中心;……浮在记忆上的那些有色彩的人与事都随手取来,没等把他们安置好,又去另拉一批,人挤着人,事挨着事,全喘不过气来。”(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赵子曰》的结构比《老张的哲学》有了明显的进步。全书以王女士的遭遇为中心线索,她在书的开头并未露面,但人们都谈到她,她事实上已经成为全书各种人物关系的支撑点,设若没有了她,人物关系就无所依凭。作者的艺术匠心还表现在:虽然人们都提到她,却谁也没有说破其中隐情,谁也没有说清她是什么样的人,这就为全书构成了一个悬念,直到最后一章,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自道身世,读者才恍然大悟,于是以前若隐若现、闪烁不定的蛛丝马迹才一一有了着落。当然,这是就整体而言,如果就每一章说,其中也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赘笔。

  《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艺术上的主要特色是幽默与讽刺。“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这两部作品赢得了广大读者。老舍是以讽刺和幽默而独标文坛的。

  在中国小说史上,讽刺小说是古已有之的;《儒林外史》和清末的“谴责小说”都属于讽刺小说之列。《儒林外史》的讽刺“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含蓄蕴藉”,是讽刺小说的上乘之作;后来的“谴责小说”虽本于《儒林外史》,但“辞气浮露,笔无藏锋”,艺术上走入末流。“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讽刺小说以崭新的姿态在文坛上出现并取得杰出成就的,是鲁迅的《阿Q正传》。《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是新文学史上讽刺文学的又一个重要成果。

  朱自清认为:《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在个性描写的鲜明性上,近于《儒林外史》;这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地方,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这一点上,又有些象《阿Q正传》。(注:《〈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这些意见,指出了老舍艺术上的继承关系,无疑是很精到的。此外,还应该看到:他作品中的“讽刺的情调”的造成,既有对前人、同时代作家讽刺艺术的借鉴,也有他自己的创造。他的讽刺和幽默带有鲜明的个性特色。

  他是这样描述老张的肖像的:

  老张的身材按营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尺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这种肖像描写,有几个特点:对象的某些特征,往往经过了某些廓大或变形,结果就显示了其中的不匀调或丑陋的因素,造成一种近于怪诞的印象;描述之中,夹以主观的、近于戏谑的讥评,透露着作者褒贬的感情色彩。在《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中,随处可以看到这种手法的运用:或者是温婉的嘲讽,或者是辛辣的讥评,或者是毁灭性的暴露。庄重的笔墨下面隐含着嬉笑怒骂的内容,在嬉笑怒骂之中,又流露着作者莫可如何的酸楚。

  早期作品中的讽刺与幽默,也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在某些笔法上,“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辞气浮露,不够蕴藉,影响了讽刺的感染力。对于这一点作家早有所察觉。他说:“我初写小说,只为写着玩,并不懂得何为技巧,哪叫控制,我信口开河,抓住一点,死不放手,夸大了还要夸大,而且津津自喜,以为自己的笔下跳脱畅肆。讨厌?当然的。”(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如果讽刺只引起笑而不促使读者深思,或者一味夸张而使读者产生疑窦,不能算做好的讽刺。小说中写老张为节省家中的茶水,以致选择沿护城河的路走,以便边走边喝,即是夸张失度之一例。夸张而不过火,幽默力避油滑,这在老舍前两部作品中还是未能解决好的一个课题。

  第四章 对“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沉思——《二马》

  《二马》是老舍客居伦敦时写作的最后一个长篇。最初由《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五号(一九二九年五月)开始连载,同年第二十卷第十二号续完。《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描述的是军阀统治下北平市民群众以及青年学生的生活景况,比较着重于揭露军阀统治的罪恶现实;《二马》则把视线转向了帝国主义对于中国人民的欺压和凌辱。《二马》的中心,是描述马则仁、马威父子在伦敦经营古玩店时的生活和遭遇,就中也就揭露了帝国主义的种族歧视和金钱主宰一切的现实,特别是深入描述了由于祖国的衰弱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痛苦和屈辱,表现了作者深沉的爱国主义精神;作品还在对比中探索了中国人民愚弱的“国民性”问题。

  《二马》是以作者在异邦的亲身感受为基础写成的。流动于作品中的作者的感情是悲怆而又激愤的。做为一个备受帝国主义欺凌的弱国的学者,目睹中国人在伦敦的非人的境遇以及所受到的侮辱,引起他感情上的痛苦,是极自然的。他渴望中国富强、强大;渴望中国人坚毅、有为。在《二马》中,有时甚至于直接诉诸议论的文字,表述他深广的忧思和痛苦: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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