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
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的越赔钱。
一个具有务实精神的性格刚直的事业家,硬是把个乱糟糟的农场引向了正路,但却落了个被革职的结果;一个只会敷衍、自私庸俗的小官僚,尽管因把农场搞坏而被革职了,却可以卷土重来,继续主办农场,这个对照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它使人们又一次认识了旧中国的腐朽与黑暗。旧的社会制度,是丁务源们的天堂,却没有尤大兴的用武之地。尤大兴的出路在哪里,他的用武之地在何处,作者没有指出来,小说的重点在于引导读者认识和否定那个旧世界。旧中国滋养了大批象丁务源一样的官僚、市侩与昏虫,完全扼杀了尤大兴等爱国事业家的创造力,这个社会难道还不应当憎恶、否定和批判吗?《不成问题的问题》在这方面所显示出来的批判力量,在老舍抗战时期所写的短篇小说中,是最为突出的。
抗战时期,老舍还发表过两个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蜕》与《民主世界》。《蜕》是一九三八年初在武汉动笔的。武汉的《抗到底》半月刊于第四期(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六日出版)开始连载,至二十三期(一九三九年三月十六日出版)截止。这部小说是随写随载的,据老舍在《八方风雨》中说,所以未能写下去,是因为《抗到底》的停刊。从已发表的近十万字来看,这部小说的社会背景还是比较广阔的。它描写抗战初期,北方某省的省会阴城,来了五名从北平逃出的爱国学生,他们一到阴城车站,立即对伤兵车上的抗敌将士进行慰问,然而昏庸的阴城警方竟以“闹事”为借口,将五名学生抓捕。警察局长和教育局长对学生进行了审问,教育局长专会选择一些好听的字眼,“说到了学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们把极宝贵的光阴,用到慰劳伤兵上去,而没能专心去读书;倒仿佛他一点不晓得平津已经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正在血气方刚,在行动上难免有失检点。他十二分的惭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设法避免冲突,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与错误,因为他们并不是阴城的学生,因此,他十二分诚恳的希望他们承认,学生与警士之间必是因了误会而起了小小一点争执;更非常诚恳的请求警局局长原谅他们。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长在他们悔过道歉的条件下,释放了他们;不必对他们太认真了;他们究竟是外乡人,不能完全明晓阴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警察局长是另一副面目,他只知道“把学生们押起来或揍一顿是更有效的办法,用不着耍嘴皮子”。老舍以尖锐的讽刺手法,勾画了阴城地方官僚们的可憎可厌的面目。小说中厉树人、曲时人、金山、易风、平牧乾等五名爱国学生的形象,也是鲜明的。通过对流亡学生的描写,老舍寄寓了他的深沉的爱国热情。
《民主世界》发表于一九四五年九月至十二月出版的《民心》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至第五期。它只是一个长篇小说的开头的三节,不足一万字。老舍本人从未谈过这部作品,他究竟为什么没能继续写下去,至今还是个谜。这个小说取材于抗战时期重庆郊区一个小镇的生活。看来,作者是想以这个小镇为背景,暴露国民党的黑暗统治,让人们见识一下国民党反动派的所谓“民主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作者的讽刺是尖锐的,笔调幽默、诙谐。
上面介绍的只是短篇小说和两个未完成的长篇,而抗战时期老舍小说创作的主要成果,则是《火葬》与《四世同堂》。
长篇小说《火葬》是一九四三年夏天在重庆北碚时动笔的,前后约用了四个月的光景,到年底完成。
这是一部战争文学,它描写了一支抗日部队在华北的一个小县城里惩治汉奸、打击日寇的故事。众所周知,老舍的作品大都取材于城市贫民或下层职员的生活,直接写战争的作品,除了建国后的《无名高地有了名》,就是这一本了。由于对战争生活的陌生,老舍在创作中,遇到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致使这次相当费力的创作劳动,未能获得应有的成功。老舍自己则认为,这是一次失败。他说:“它的失败不在于它不应当写战争,或是战争并无可写,而是我对战争知道的太少。我的一点感情象浮在水上的一滴油,荡来荡去,始终不能透入到水中去!我所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我没能给人们揭开一点什么新的东西。”(注:老舍:《〈火葬〉序》。)作家应当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应当从他长期的生活积累中提炼和挖掘题材,以扬其所长,发挥自己的艺术独创性。《火葬》所写的,不是老舍所熟悉的生活,因而,通读全书,好象老舍的笔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难以象解剖刀一样,深入生活底层进行挖掘。老舍明知其所短,何以要写这部小说呢?这就涉及到了作者对待战争和战争文学的态度问题。我们主张作者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同时,还应当提倡作家去熟悉新的生活,不断地开拓题材的新领域。“文协”提出“文章入伍、文章下乡”的口号,就是号召作家去熟悉抗日人民的生活、及时反映人民的抗日斗争。老舍在爱国热情的鼓舞下,写《火葬》这样的作品,显示了以创作为抗战服务的真切愿望。他说《火葬》“要关心战争”(注:老舍:《〈火葬〉序》。),就是这个意思。抗日战争是反击侵略者的正义的民族战争,它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关系到亿万人的生存,作家应当有勇气去反映这一新的现实,去熟悉新的生活。老舍是具有这种勇气的。他说:“失败,我不怕。今天我不去试写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它了。什么比战争更大呢?它使肥美的田亩变成荒地,使黄河改了道,使城市变为废墟。使弱女变成健男儿,使书生变为战士,使肉体与钢铁相抗。最要紧的,它使理想与妄想成为死敌。我们不从这里学习,认识,我们算干吗的呢?写失败了一本书事小,让世界上最大的事轻轻溜过去才是大事。假若文艺作品的目的专是为给人娱乐,那么象《战争与和平》那样的作品便根本不应存在。我们似乎应当‘取法乎上’吧?”(注:老舍:《〈火葬〉序》。)这不仅是一种严肃的创作态度,也是爱国热情和高尚思想的体现。
就小说本身而言,《火葬》的爱国主义思想内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无情地暴露了日本侵略者惨无人道的兽行;二是通过对人民群众和国民党下层爱国官兵的抗日热情的描绘,表现了中华民族抗击外来侵略的不屈精神。对侵略者暴行的揭露,集中在关于文城失陷后的一段描写中。“敌人在文城的第一次屠洗,是以鸡鸭牛羊为对象”,之后,则是抢劫。“他们有系统的,最精细的、挨家按户的搜查奸细——而所收到的是时表,金银手饰,皮衣,和其它的细软。……只要是可以拿走的,那怕是一分钱或一个铜钮子,他们都拿走。那不能拿的,他们会用手,脚,枪柄去弄碎。”抢劫之后是屠杀,“十几个小孩子,从两三岁到十一二岁的,都因为在门外大便或小便,被敌人用刺刀穿过了胸口,而后教他们的父母去交罚款”。晚上因为忘了点太平灯,因为出去请医士或产婆,也要被敌人用刺刀杀死。一时,文城成了死城,变作了一个最黑暗的囚狱。这些描写,都是血的控诉,控诉敌人是为了教育和启发人民。我们不主张过分夸大文艺的社会作用,然而在那群情激奋、全民族都在抵御外来侵略的年代,通过文艺作品暴露侵略者的凶残本质,暴露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非正义性和非人道性,对于激发人民的爱国情绪,激发人民对于侵略者的仇恨情绪,进而动员更多的人投入民族革命战争的洪流之中,同仇敌忾地同敌人作战,无疑是非常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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