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这里,既有自我哀叹与谴责,又有对旧的社会制度的控诉与抗议。扮演王利发的著名演员于是之曾经对人物此时的心情,进行过细致而精辟的分析,他认为,王利发此时此刻,“有一个隐藏着的感情,用我们的话说,这是他一辈子思想最解放的时刻”,“这时候,他感到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痛快”(注:于是之:《演王利发小记》,《〈茶馆〉的舞台艺术》。)。老舍写的这两段独白,确实真实地体现了此时此刻人物的复杂感情:惨痛,但并不压抑;“悲”与“愤”是紧密地交织为一体的。这完全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
从巧于混世到为无情的世道逼上绝路,王利发的悲剧一生,是旧社会广大小商人、广大市民生活命运的真实写照。老舍通过这一艺术形象的塑造,真实地揭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社会制度的吃人本质,反映了旧时代的残酷、黑暗、不合理。作家在塑造这一形象时,既准确地把握了人物的性格,又融合着时代的变迁,细腻地描绘了人物性格的合乎逻辑的发展,使这一形象在概括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达到了较高的水平,显示了不同凡响的艺术力量。毫无疑问,王利发的形象,应当列入我国现代作家所创造的一系列最成功的艺术典型的行列之中,它的艺术价值,将是不朽的。
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
老舍是当代语言艺术的大师,他的小说和话剧,都有自己的独特的语言风格。《茶馆》是老舍后期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其语言艺术,更达到了炉火纯青、无以伦比的美妙境界。
其一,是性格化。如同《龙须沟》一样,《茶馆》中的对话,都是“人物自己应该说的语言”,这就使人物之间的性格区别非常鲜明。我们先看戏开始时,松二爷、常四爷和二德子的一段对话:
松二爷 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叫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你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
这是一场小小的冲突,每个人不过讲了两三句话,但是三个人的语言,彼此有极为鲜明的差异。松二爷的话平稳,周详;常四爷的话硬梆,有一股倔劲儿;二德子的话难听,又臭又硬,带有无赖气。他们讲的话,都是各自应该说的语言,因而鲜明地显示着三个人的不同性格:松二爷软弱,胆小怕事;常四爷刚强,正直不屈;二德子霸道,蛮横不讲理。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茶馆》中的每一句台词,都不是只表达思想的、静止而又刻板的念白。而是来源于动作,显示着动作的,可以说,剧作家把刻划人物性格的两个基本手段一一对话与动作,巧妙地统一在一起了。我们这里说的动作,不单是指人物的外部动作,也包括人物的内心动作。言为心声,语言是人的内在感情的一种外在表现形态。从这一角度说,对话所显示的动作性,主要还是人物的内心动作。我们来看第一幕里的一个片断。农民康六为生活所迫,要把女儿卖掉,他正和人贩子刘麻子展开一场揪心的“谈判”。刘麻子先开口:“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刘麻子单刀直入,一开始就把价码提出来了,因为在他看来,和这个破产农民打交道,用不着绕弯子。他逼迫康六快成交,而且用“没工夫伺候你”相威胁,是因为他深知康六的处境与弱点。康六说:“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康六的话,比较平静,他似乎只愿多得到一些银子,并无他念。其实,可以想见,作为一个老实农民,他忍心卖女,必是经过了激烈的内心痛苦,生活逼得他走投无路了,他也只好以表面上的淡然压制住内心的痛苦。刘麻子接着说:“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此言可见刘麻子的狠毒。他的狠毒不只表现在用这样刺人伤痛的话反驳老实的康六,还在于他非常自信于自己所讲的“理”,因而可以想象出,他的神情是很得意的。康六的回答是:“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刘麻子的话,确实刺痛了康六的心,他不象开始那样平静了,他似乎想哭诉自己的遭遇,但是又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作家让他欲言又止,实是以静显动,更可显示康六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心狠手辣的刘麻子进一步追逼:“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康六经不起刘麻子的再三戳刺了,他说:“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这既是为自己辩解,更是对黑暗现实的控诉。康六本不想讲这些话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卖女儿总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刘麻子逼得他不得不说。他讲的都是大实话,刘麻子无法反驳,只好说:“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康六的激动,倒引起了刘麻子的平静,他觉得需要向康六讲几句软话了,以便尽快结束这场交易。他摆出一副替康六着想的架式,尽力使康六相信,他是在为康六做一件好事。刘麻子有自己的世界观,他不以贩卖人口为缺德,反以为荣,他越是标榜自己做了好事,我们则越发感到他是坏透了。在这一场戏里,康六的老实、善良,刘麻子的狠毒、奸诈,都写得很鲜明。通过这些对话,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人物的存在,不仅可以想见他们的活灵活现的神色,而且可以窥见其内心。老舍主张,剧作家必须能使人物“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注:《戏剧语言》。),《茶馆》中的几十个人物,性格各殊,谈吐迥异,彼此区别得十分鲜明,原因就在于老舍让他们各自都讲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这是真正的性格化的语言,是话剧艺术的至高境界。
其二,是能将人物与环境融合在一起,在简洁中包含着较大的容量。前面所引的刘麻子与康六的“谈判”,既是对人物性格的展示,又是对社会环境的透视。通过这段对话,我们不光认识了康六的老实和刘麻子的狠毒,而且还对当时农村的破产、人民的饥馑有了切身的感受,而刘麻子一类社会渣滓自鸣得意、如鱼得水般地自在,更加重了弥漫在整个生活画面上的阴冷、凄凉的气氛。我们再来看庞太监与秦仲义的一场微妙的“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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