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严复服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话,那么他会发现是斯宾塞,而不是赫胥黎为社会达尔文主义提供了诸方面的诠释。他为斯宾塞所创造的这个思想体系所深深吸引。“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41]“苟善悟者深思而自得之,亦一乐也。”[42]可见,严复之所以翻译《天演论》,其目的是借题发挥,将斯宾塞的思想体系推介给中国读者。
在某些案语中,严复也表示同意赫胥黎的某些观点,但与肯定斯宾塞理论体系并不矛盾。例如,《天演论·导言八》案语称赞赫胥黎“圣人知治人之人,固赋于治于人者也”,“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赫胥黎主张瀹民智,治国从教民始,固然十分正确,而斯宾塞同样具有这种思想,严复已在多处进行了阐述。又如赫胥黎认为,保群自存之道“不宜尽去自营”,即需要在一定程度内保护个人的自由权。严复极同意这一观点,但又认为斯宾塞《伦理学原理》中《群谊》一篇即为此而做。与之相比,赫胥黎之说“其义隘矣”。[43]
综前所述,严复翻译《天演论》的主要宗旨是为了引伸人们对斯宾塞学说的理解,他传播斯宾塞社会进化论,是为打破“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守旧论调,他介绍斯宾塞用智、力、德衡量民族优劣与否的理论,是为了使国人认识到中、西之间的差距;他力倡“任天”,反对“与天争胜”,乃是说明社会进步是历史的必然。总之,他介绍的斯宾塞社会理论不是照本宣科,而是根据自己的思考和时势的需要有所取舍和发挥。
寻求富强是萦绕严复脑海中的一个思想主题。他很早就意识到经济学的至关重要性。英国作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给严复留下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他希望透过自己亲眼所见的具体事实,把握其更深层的原因,这就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经济学中来。在英国资本主义工业化过程中,占支配地位的经济理论是古典经济学,他说:“晚近欧洲富强之效,识者皆归功于计学。计学者,首于亚当·斯密氏者也。其中亦有最大公例焉,曰:大利所存,必其两益。损人利己非也,损己利人亦非;损下益上非也,损上益下亦非。其书五卷数十篇,大抵反复明此义耳。”[44]这正是严复选择古典经济学的主要代表亚当·斯密作为自己译介对象的一个重要原因。
吸引严复选择介绍亚当·斯密经济学理论的另一个原因是斯氏运用的研究方法,斯密主要是采用归纳法论证他的大部分观点,这同穆勒关于科学的自然进化观点相一致。
“此二百年来,计学之大进步也。故计学欲窥全豹,于斯密《原富》而外,若穆勒、倭克尔、马夏津三家之作,毕宜□译,乃有以尽此学之源流,而无后时之叹。”[45]
《原富》是一部经济学基本原理著作,所以严复由此入手。不过,严复在案语中也表示亚当·斯密以后,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他的某些理论已不合时宜,理嘉图(Pavid
Ricardo)、穆勒、麦庚斯(Rogers)就进一步发展了他的理论。因此,严复的译著连同他所作的按语,大体提供了西方古典经济学的基本概貌。
亚当·斯密并非一个重商主义者,而重商主义是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主要思想动力。那么,严复主要是从哪一个角度推崇亚当·斯密呢?亚当·斯密是自由经济的鼓吹者,重视个人主义在经济领域的重要性。他认为“国富”是社会群体所创造出来的财富。严复并不否认个人利益,但认为群体、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他认为“国富”应包括国家的财富和权力。
在《原富》最后一章《论国债》中,论及国债的问题,亚当·斯密表示,人民投资国债而政府以岁入偿还的方式,只有在商业与生产达到相当程度的社会才可能实现,而战争是造成投资增加的主要因素。当他把“持续性的长期借款”看作是“灾难性的权宜之计”时,他承认,大英帝国当时尚未受到其他国家由于长期借款而出现的“虚弱和颓败”的损害。在英国,英人以节省储蓄的方法弥补英政府浪费于社会上的资金,因此在战后,其农业繁盛,生产突飞猛进,终而偿还债务。这一事实,在一世纪前几乎没有人会相信。尽管如此,亚当·斯密还是警告人们,长期借贷终将会毁灭英国。
令严复惊讶的是,英国在偿还其国债的同时,其财富仍同步增长。亚当·斯密对这一悖论作为精辟的解释。严复亦谓:
“顾英债虽重,而国终以富强者,非斯密氏之言失也。凡物皆有其所以然之故。……英国自斯密氏之世以来,其所以富强之政策众矣,格致之学明于理,汽电之机达于用,群相明智而所行日新。然自其最有关系者言之,则采是书之言,而弃其疾以从其利也。于是,除扩商之大梗,而用自由无沮之通商。”[46]
也就是说,英国政府是以发掘潜在的经济能量为宗旨。虽然在亚当·斯密时期一度奉行贸易保护主义政策,但很快就被自由通商所代替。中国的情形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甲午庚子两战以来,国债之加者不知凡几,而其财又皆贷之于国外。”[47]国债日渐增多,国家内部的经济活动遭到抑制。考察中国历史,人民的经济观与经济活动尚停留在静态的阶段,故国债增加或税收加重,都会导致社会经济的分崩离析。中英之间的情况表明,国家经济的增长关键在于发掘人民的活力,故严复感慨地说:“斯英人无释负之一日矣。顾英国负担虽重,而藏盖则半。至今之日,其宜贫弱而反富强者,夫非掊镇廓门,任民自由之效欤?”[48]
当斯密指出富裕对军费的重要性时,严复却能够看到国家负担在这方面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膨胀:
案欧洲武备之费,以斯密氏之世持较今日,殆蔑如也。……自乾、嘉以来,欧洲民权忽伸,庶业猛进,说者谓百年所得,不啻古之千年。非佞谈也。国既日富,则其为守愈严,而武备之修,遂亦远迈古者。……国之强弱,必以庶富为力量。而欲国之富,非民智之开,理财之善,必无由也。”[49]
中国欲成为富庶之国,根本之途在于像西方那样开发民智,伸展民权。
在《原富》的译著中,严复对斯密的某些观点作了修补。例如,亚当·斯密认为个人致富是为了社会(Society),而严复则改为为了国家富强。在译文案语中,严复虽一再强调民生之利,但终究还是以国家为重;他这样做,显然是为了适应救亡的形势需要。尽管如此,由于他强调发掘个人潜能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性,赞扬斯密的自由经济观,因而与传统的经济观发生了极大的矛盾。在传统文化世界里,耻于言利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所谓“士、农、工、商”不仅是一种等级的顺序,而且是一种价值的规定。为严复作序的吴汝纶发现了这一矛盾,他痛陈:“然而不痛改讳言利之习,不力破重农抑商之故见,则财且遗弃于不知,……以利为讳,则无理财之学”。[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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