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评传_欧阳哲生【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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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困境,这是他对自己的思想主张力不从心,对现实的变化无法把握在内心深处的一种反映。因此,就《庄子评语》所反映的哲学倾向而言,严复大体可归入机械唯物论一列。

  《庄子》是一部富有鲜明个性的文学著作,书中许多处使用了形象、夸张的艺术手法,言词自然是激烈一些。严复接受过近代科学洗礼,故对事物的看法往往能持客观、理性的态度。在“为之斗斛以量之”一语上,他批道:“然而以为大盗利用之故,谓斗解权衡符玺不必设,设而于人事无所利焉,此又过激之论,而不得物理之平者矣”。[62]如果真的废除斗斛、权衡等度量器,正常的市场交易就无法进行,人类自然只能退化到原始状态中去。

  严复的《庄子评语》还充满了社会政治和伦理道德方面的内容。他对《庄子·骈拇》篇评语道:“此篇宗旨在任性命之情,而以仁义为赘,先以形喻,次以官喻。”[63]并对“性”、“德”等词作了语义分析。“性”(Nature),“与生俱生,曰性;群生同然,曰德;因人而异,曰形。”“德者,群生之大同,非全生之本。”[64]在严复心中,“性”就是顺乎自然,“依乎天理”。“德”则是规范人们行为的准则。庄子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而严复则认为,中国社会并不是利器增多,而是道德沦丧,导致社会秩序混乱。他感叹道:“呜呼!今之西人,其利器亦众矣。道德不进,而利器日多,此中国之所以大乱也。”[65]严复反对庄子美化愚昧落后的原始社会的倾向,以为“此说与卢梭正同,然而大谬。所谓至德之世,世间固无此物。而今日非、澳诸洲,内地未开化之民,其所当乃至苦,如是而日至治,何足慕乎?”[66]他借题发挥,激烈批评卢梭的《民约论》等书,“以初民为最乐,但以事实言之,乃最苦者,故其说尽破,醉心卢氏学说者,不可不知也”。[67]

  《庄子·人间世》一篇论及事物变化的因果关系,严复据以推论微因巨果以察事变。“今日所种之因虽微,而其结果可以至巨,观予吾国金陵、天津诸条约,皆成今日绝大厉阶”。[68]对于西方列强侵略我国,强迫签订的那些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严复指出它是危及国计民生导致无限祸患的根源,表现了极为深切的爱国热情。

  以上就严复的《庄子评语》所涉及的一些主要间题作了评述,借以反映严复思想的一个侧面。此外,该书的文字训诂部分具体细微,对《庄子》研究亦有助益,限于学力,不再赘述。

  4.3 言之无文,行之不远

  严复虽非文学评论家,但他对中国古典文学却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在诗歌方面,他带有唯美主义倾向,认为诗歌是至无用之物,他说:“嗟夫!诗者两者至无用之物也,饥者得之不可以为饱,寒者挟之不足以为温,国之弱者不可以为强,世之乱者不可以为治。又所谓美术之一也。美术意造而恒超越夫事境之上,故言田野之宽闲,则讳其贫陋;赋女子之妍妙,则掩其佇□。必如其言,夷考其实,将什八九无是物也,故诗之失,常诬至愚。其为物之无用,而鲜实乃如此。诗之所以独贵者,非以其无所可用也耶?无所可用者,不可使有用,用则失其真甚焉。”[69]

  在《涵芬楼《古今文钞》序》一文中,严复表达了与上文大致相同的看法:

  盖学之事万途,而大异存乎术鹄。鹄者何?以得之为至娱,而无暇外慕,是为王者也,相欣无穷者也。术者何?假其涂以有求,求得则辄弃,是为人者也,本非所贵者也。为帖括,为院体书,浸假而为汉人学,为诗歌,为韩欧苏氏之文,樊然不同,而其弋声称、网利禄也一。凡皆吾所谓术,而非所谓鹄者。苟术而非鹄,适皆亡吾学。[70]

  由上可见,严复对于古代诗文、书法、金石篆刻都持否定的态度。他认为,这些东西,不可以充饥、温寒、强国、治世,因而它们都是最无用的东西;这些“无用之物”之所以为人们所用在于它们可以供人“怡情遣日”,或曰“移情遣意”。因而人们在从事欣赏或创作诗文、书法、篆刻艺术活动时,最正当的态度就是把它们自身当做目的,“以得之为至娱,而无暇外慕”,这样它们才能得到发展和繁荣。如果“假其涂以有求,求得则辄弃”,像古人参加科举考试那样,用它们来追求“声名”、“利禄”,则无异于适足以亡。

  将严复的见解与中国古代各家诗论加以比较,就其把诗歌作为艺术,是作者表现自己想象、注意虚构的东西,这颇类似于齐梁间的唯美主义艺术观;而他把诗歌与人的关系,比作草木之花英,鸟兽之鸣啸,发于自然,达到至深而莫能自制,这又近于魏晋时期受老庄思想影响的自然主义的观点。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使他与孔子所说的兴、观、群、怨,孟子的“知人论世”,汉儒所说的“先王以之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71]等正统的文艺观,产生了一定的歧异。应当肯定,严复针对传统士人以诗文“弋声称、网利禄”的做法,提出反对“术”的态度,主张“鹄”的态度;针对旧文人苟且粉饰的创作作风,提出“发于自然”的主张;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观是针对封建的“文以载道”而发,它在文学史上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在考察古典诗歌的基础上,严复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独特见解。他赞美“李杜光芒万丈长,坡谷九天纷咳唾”。但他又主张“老景随世开,不必唐宋判”。这就是说,作诗要随着时世不同而有所创新,不必去分别是做唐诗还是宋诗。只要“取经爱好似未害,他日湘帆随转柁。清新俊逸殆无援,着眼沉郁兼顿挫,”也就是说诗歌只要“沉郁顿挫”,可以听凭各自的爱好,所谓沉郁,就是要求内容的深厚,所谓顿挫,就是要求激情的唱叹,构成音节的跌宕。这就是严复对诗歌创作的看法。

  在散文方面,严复沿承了从孔子以来儒家一派正统的观点。他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引用了“修辞之诚”、“辞达而已”、“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的话,认为“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72]以此为依据,他提出越是用汉以前的字法句法,则越易于“达”,用近世通俗的文字,作到“达”反而比较困难。他用文言来进行翻译的缘由亦在此。

  严复以汉代古文翻译西书,虽然赢得了旧学根柢不错的人的理解,但不易为一班青年知识分子所阅读。梁启超对此颇有意见。1902年,严复翻译的《原富》问世后,梁启超一方面加以推荐,称许他“于西学中学皆为我国第一流人物”,一方面也指出这部译著,“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摹效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繙殆难索解”。梁启超当时并未提出要废文言,倡白话,但他认为“文界之宜革命久矣。……况此等学理邃赜之书,非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安能使学僮受益乎?著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有藏山不朽之名誉也。文人练习,吾不能为贤者讳矣。”[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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