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个人,咸丰一下子将他拿掉,革职永不叙用,当然会振奋人心。“诏下,天下称快。”177朝野上下,无不觉得当今皇上是有为之君,原来以模棱平庸为风尚的朝政也开始出现了些新气象。有些大臣开始应诏进言,曾国藩自己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就上了《应诏陈言疏》、《条陈日讲事宜疏》、《议汰兵书》、《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等多道奏疏。可很快他就发现,皇帝并未认真对待大臣们的建议。“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纳,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而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178如此下去,朝政不是又会回到先朝那种“万马齐喑”的状态么?曾国藩激于为臣的道义,于是就有了上述那道《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
余受恩深重,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言,更待何时乃可建言?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将此骄矜之机关说破,使圣心日就竞业,而绝自是之萌。此余区区之本意也。现在人才不振,皆谨小而忽于大,人人皆习脂韦唯阿之风,欲以此疏稍挽风气。冀在廷(大臣)皆趋于骨鲠,而遇事不敢退缩。此余区区之馀意也。折子初上之时,余意恐犯不测之威,业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不意圣慈含容,曲赐矜全。自是以后,余意当尽忠报国,不得复顾身家之私矣。
中国古代对于大臣的责任,有明确的规定,即所谓臣道。“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于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大臣也。”180因此,为大臣者,最重要的并非每日的公务,而是把他的智慧、知识与经验贡献给朝廷,辅佐皇帝走正路,成为造福天下万民的一代圣君。当然,这只是儒家期望的理想状态,在现实中,高度的集权造成了一种君主恣意而行的环境,地位与权力所造成的高高在上的威势,使皇帝更乐于乾纲独断,更喜欢那些先意承志,顺从听话的官员。尽管统治者的才智、品德常常不过中人,但却每每自以为是,师心自用,听不进不同的意见。只有当形势危及其统治时,他才会认真听取与采纳臣下的建议。而咸丰,正是这样一位君主。
所以,尽管曾国藩所为博得了朝野内外的赞誉,尽管皇帝没有因为他的批评而处罚他,反而加派他兼署刑部侍郎,可咸丰文过饰非的态度令他寒心。此后,他虽然还曾就国是上疏,但都是就事论事,犯颜直谏遂成绝响。故《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是曾国藩犯颜直谏之第一疏,同时又是其犯颜直谏的最后一疏。之后不久,曾国藩因母亲病逝回乡,旋即奉旨帮办团练,直至咸丰病逝,君臣间再没有见过一面。
咸丰二年,曾国藩已年逾不惑,阔别故乡十二年的他,是愈来愈想家了。加之广西局势恶化,国是日非,曾国藩又一次萌生了退志。“粤西事用银已及千万两而无确耗,户部日见支绌,内库亦仅余六百万。时事多艰,无策以补救万一,实可惭愧!明年拟告归,以避尸位素餐之咎。”181在给罗泽南的信中亦云:“计稍迟岁时,即当解组归养,从吾子与孟容(指罗泽南与刘蓉)于万山恬寂中耳。”182
六月,曾国藩出任江西乡试主考官,于赴任途中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当即换装奔丧。归心似箭的他,一路上在想些什么呢?居丧守制,奉养老亲,督课子弟,著书立说;有一份俸禄,与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优游于乡里,或许就是他此刻所期望的人生归宿了。
注释
1廪饩,即钱粮补贴。庶吉士在馆学习,每月可领到四两五钱银子的补贴。参见张德泽著《清代国家机关考略》,学苑出版社2001年7月版,第158页。
2曾国藩初仕时的收入,系笔者折算,当时银价合二千文一两,见《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备陈民间疾苦疏》,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29页。又参见黄惠贤、陈锋主编:《中国俸禄制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年10月版,第540~541页。
3《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1985年10月版,第7~8页。
4同上,第10页。
5同上,第16页。
6同上,第48页。
7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上,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2页。
8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6月版,第8页。
9甘旨,指肉食一类的美味,后用作奉养父母老人的代称。
10《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版,第29页。
11同上,第70页。
12同上,第89页。
13同上,第117页。
14《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1990年6月版,第43页。
15同上,第19页。
16杨寿枬辑《云在山房丛书三种·簷醉杂记》卷二,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影印版,第37页。
17《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版,第149页。
18清代科举考试,中举者与考官有师生之谊,称主考为座师,副考为房师,由此而结成在官场上相互援引照应的门生与座主的关系。
19《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版,第150页。
20同上,第114页。
21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版,第13页。
22《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版,第164页。
23同上,第183页。
24同上,第187~188页。
25同上,第192页。
26同上,第197页。
27同上,第227页。
28参见咸丰二年七月二十五日谕曾纪泽信,同上,第231~232页。
29参见咸丰二年八月初八日谕曾纪泽信,同上,第237页。曾国藩的京债,直到咸丰九年才还清,参见其九年十一月廿四日日记:“是日安排京信,明早交元旦折差进京。计还债银三百:长沙(会)馆一百、陈仲鸾一百、杨提塘一百也。”《曾国藩全集·日记一》,岳麓书社版,第440页。
30同上,第236~237页。
31利见斋,曾氏家塾的名称。
32《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版,第184页。
33曾国藩所欠的京债,直到咸丰九年才还本。“毛寄云初九日来营,……余往年所欠京账,今冬拟托寄云还清。”参见同上,第505页。而利息之清偿,一直拖到了同治三年,见于他给友人的信中:“弟京居时所借西顺兴店萧沛之名光浩银项,壬子丁艰后曾请毛寄云、袁午桥两公代为结算,止利还本,兹接沛之来信,索及前项,因从徽商吴惇成茶行汇兑湘纹银一千两,函嘱沛之约同江南提塘李福厚往取。”《曾国藩全集·书信六》,岳麓书社版,第4326页。
34同注32,第53页
35范,范仲淹;韩,韩琦;均为北宋时的名臣。马迁,司马迁。
36《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版,第56页。
37曾国藩曾在家书中自叙其学业云:“余二十岁在衡阳从汪师(汪觉庵)读书,二十一岁在家中教澄、温二弟(即曾国潢、曾国华),其时之文与科一(曾国藩次子曾纪鸿的小名)目下之文相似,亦系脉不清而调不圆。厥后癸巳、甲午(道光十三四年)间,余年二十三四,聪明始小开,至留馆以后年三十一二岁,聪明始大开。”《曾国藩全集·家书二》,岳麓书社版,第1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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