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_冯骥才【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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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铺花的岐路》

  作者:冯骥才【完结】

  乌云在无声的静寂中汇合。忽然,闪电用它尖利的手撕裂天空;霹雳用它粗壮的声音的锤震撼大地;狂风扰动起一切空间。大自然在这紧张的喧啸中显出蓬勃的活力。万物被暴雨猛烈地、彻底地冲刷之后,涤尽了污垢,无一不呈现出本色。汹涌的洪流使旧日沉默下来的长江大河重新变得生气十足,然而,它不可抑制地冲决堤坝,泛滥开来……

  回溯一下吧,六十年代中期我们生活中骤起的无比剧烈的风暴!

  这是光明赢得了胜利之后,光明与黑暗斗争的一次大反复。

  一下子,无形潜在的对立,变得具体可见,尖锐地冲突起来,殊死地搏斗着。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日常的事物上移开,凝望着一件抽象的最庄严的大事:党、国家、民族和阶级的命运,也思考着自身。几万万人,不管是投进,还是被卷进,都在这疾转的斗争旋涡中跃动。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在发生转折。

  刹时间,界限没了,准绳没了,秩序没了。更多的是怀疑而不是信任,更多的是废除而不是保留。存在的一切,都需要重新甄别、判断和划分。一切人都要重新站队。一些人过了时的面具揭去了,另一些人悄悄蒙上更应时的面纱。敌我友、真与假、忠与奸、是非和曲直全纠缠一起。赤诚的战士、政治的赌徒、利欲熏心的冒险家、化了妆的魔鬼,一时混杂不清。拔剑相向的双方有时恰恰是阶级的手足;并肩的伙伴很快又化为仇敌。这是空前奇特的、不可思议的、不拿枪的大混战。

  斗争渴望行动,行动需要精神。在众人注目的地方,巨大的标语,显示着一种空前激烈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把社会空气搅得异常紧张。当一系列暴烈的行为被奉为“革命行动”,而风行于世的时候,它的矛头所向,即刻化为灾难。检验它的代价无法计算。另一边,权威在被窃用,真理在被偷换。冒牌货总有它更为炫目的外表。隐身的骗子们在蜜果四边撒下拌了糖的毒粉,在征途两旁布下铺了花的歧路。分辨它,不单需要时间,还免不了经受痛苦的磨难、上当、受害,留下深深的创伤。这也是成就一身钢筋铁骨前真正的锤炼。历史即便在重复,也以一种完全陌生的、全新的形式开始的。革命是开天辟地,不是精雕细刻。它要创造前所未有的事物;它把它的教训留给后人。

  现在呢?炽烈的气氛象热空气注人人们的大脑。脑袋里的细胞发了酵似地膨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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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一

  白慧,十七岁的姑娘,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她穿一身绿色的军衣,和她的同学们站成一排,横穿马路,象占领城市的队伍那样把一条街的街口封锁住。

  身后是他们的学校。今天,另几个学校在这里联合开批斗大会。白慧他们执行保卫会场的任务。

  他们的左臂上套着一色鲜红的臂章。在那过去的、使人不能忘怀的、可歌可泣的时代,红军、工人纠察队、农会,都戴过它。这是正义、光荣和神圣的标志。她感到今天戴上它,不单很神气,还意味着过去那严酷的斗争又回到身边,红色的天职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每人手里端一支军事操练用的模拟的木枪,并不觉得是一种象征。感觉是真枪,是讨伐旧世界残余的逼真的武器。

  愤怒的火在白慧心里猛烈地烧着。心里没有杂质,火烧得那样纯,还有两朵炽热的小火苗跳到她细长的眼睛里。在挑起来的黑眉毛下边,闪出逼人的利剑似的光芒。这张白晰、清秀、少女的脸儿冷若冰霜。她抬着细俏的下巴,凸着微微隆起的胸膛,双手象拚刺那样端着木枪。自我的正义感在她身上塑造了一副感人的姿态。

  她和所有的女同学一样,把辫子塞进军帽里。军裤簇新而碧绿;军衣褪了色,是爸爸当年的战服,曾在漫长的征途上雨淋日晒发了白,有硝烟熏黄和子弹擦过的痕迹。袖子上还有一个枪洞,正是爸爸当年负伤的地方。这个洞眼已经给一块略新些的绿布补上了。细细的针脚是死去的妈妈留下的纪念。爸爸一直珍藏着它。白慧非要不可,因为穿上这件褂子会感到充实,增添许多力量和勇气。

  褂子大。她个儿不高,还没有长饱满。帆布腰带紧紧一扎,下边的衣襟象短裙一样张开。

  后面有人喊她。她回过身。

  一个瘦高、穿绿军衣绿胶鞋的小伙子跑来,到了她的面前。这小伙子长得端正,脸盘瘦削,轮廓象刀刻那样清晰有力。一双眼大而亮,显得很精明,只是两眼的距离近了些,挤在隆起的笔直的鼻棱两旁。他叫郝建国,现在改名叫做“郝永革”,是白慧的同班同学。原先,郝建国是学校团总支副书记,白慧是总支委员。目前,共青团不再工作;学校、教师、同学这些概念也不存在了。他们一切都是军事化了, “红卫兵”这个极端的组织取缔并代替了一切。郝建国做了连长,白慧是排长。噢,对了!连排长的胸前还都悬挂一只亮晶晶的金属哨子。

  “白慧,批斗会马上开完了,各校押走的那些坏家伙都要从这儿经过。咱们拉开阵势,等他们来了,再狠狠压压他们的气焰!”

  白慧嘴唇抿得紧紧的。在微微张开的唇缝里吐出了三个字;

  “我知道!”

  白慧吹响哨子,下了命令。她的一排人立即向后转。一排木枪头向着学校的大门。

  大铁门漆成红色。一长方形的洋灰门垛上挂着校牌。在迅急扑来的新思潮中,校名改了,来不及重新剧写,就在牌子上贴一张刺目的黄纸,写上“红岩中学”四个墨笔字。大门两旁的高墙全被大字报盖住。这些大字报揭发、谴责、控诉昨天站在讲台上的所谓“有罪”的人。无数粗大的惊叹号和狂怒的词句混成一片。“我校必须大乱!”“坚决砸烂校党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大幅横标穿插其间。远处,教室大楼、办公楼、图书馆、实验楼,从下面墙根到三楼的陡壁也都给大字报和标语包严。看不见砖,象一个写满了字的大纸盒子。屋顶上插着红旗,站着几个绿色的小人影。那些小得勉强能看见的胳膊激烈地挥动着。

  校园里的批斗大会进行最后一项:呼口号。一阵阵接连木断的声讨敌人的怒吼,如同重炮阵地在打炮。巨大的声浪越过院墙,象擂动战鼓一样擂动白慧的心。她的脸颊火辣辣的,烧得通红通红。紧攥着枪杆的手背上的血管,象秋海棠的叶脉那样鼓胀起来。

  郝建国大步跑到一排人面前,仰起头高喊:“同学们!敌人就要来到咱们面前。对敌人应该怎样?”他的声音很嘹亮,金属一般,象吹铜号。

  “狠!”一排人整齐地呼答同一个字。

  郝建国满意又振奋。他看了白慧一眼。

  白慧没喊出声。她心里有更激荡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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