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莹莹告诉白慧,郝建国催她快去学校,今天上午又开批斗大会。白慧方才想起,她已经把一次非常重要的战斗忘掉了。
白慧今天说话有气无力,心里的事从脸上透出来。杜莹莹根本没注意到,只管催促白慧快走,一边在怨怪父亲送给自己的军上衣的袖子太长。
她们走在街上。白慧闭着薄薄的小嘴。杜莹莹只管张开扁长的嘴巴,饶有兴致地谈论郝建国。她对郝建国的口才很欣赏,还埋怨自己没长这样一张嘴,以致在辩论中说不局一句带劲儿的话来;有时明明有理,就是表达不出来;还有时,自己所占的理总是事后才想起来……
“莹莹!”这招呼,好象要阻止住对方喋喋不休的议论。
“嗯?”
“你说,阶级敌人该不该打?”,
“打?该吧!你说呢?”
“该不该打死呢?”
“怎么会打死呢?”杜莹莹笑呵呵回答,根本没认真去想。
白慧顺手一巴掌“啪”地拍在杜莹莹的手背上,气恼地说:
“哎!你真是所答非所问!”
杜莹莹这才发现她的好友今天有些反常。她略感惊讶又莫名其妙。昨天,她俩没在一起活动,她连白慧那块心病的边缘也摸不到呵!
她俩来到学校。校园的广场做为会场,主席台设在一个洋灰和砖石砌成的方形的高台上,这原是上课间操时体育教师领操用的。台上一切都已布置好,一大片绸制的红旗在阳光下缓缓翻卷,两三丈长的巨幅横标扯在中间,写着“红岩中学红卫兵批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牛鬼蛇神罪行大会”一行大字。台下已聚满学生。学生们都穿军衣。绿色连成一片铺满会场,很是壮观。还有些队伍在场外集合,整顿好的陆续开进来。尖利的哨子到处响着。很少有人说话。会场四周站了一圈戴红臂章、持木枪的学生……
会场的气氛庄严而肃穆,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着。人人脸上都很严肃,紧绷绷的,没一个人面带笑容。犹如战前摆列阵容,一种闻不到的火药味混在空气里。一段时间以来,白慧已经很熟悉这种气氛了,但置身其间,心里仍免不了象潮涌一般一阵阵激动着。
她找到了自己的排。副排长马英--一个矮小、黑瘦的姑娘已把队伍列好。白慧站在队伍后面和马英等几个同学小声说了些话。那些同学谁也没提到昨天的事。
郝建国大步从人群中走来。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白慧。
“白慧,你来主持今天的大会吧!”
郝建国和白慧都是学生们的中坚人物。
“不,不,还是你来吧!”白慧推辞说。
郝建国明亮的目光在白慧不舒展的脸上停留片刻。
“你不舒服吗?”
“嗯?嗯!”
郝建国立即判断出,这不是白慧的原因。她另外有事。郝建国便说:
“好吧,我来主持!”
主席台上很快地出现郝建国瘦长的身影。他用嘹亮的、金属般的声音,象吹起进攻号角似的宣布大会开始。被批斗的对象,拘楼身子,由一对对学生用木枪头顶着后腰,在口号声中押上台。他们在台边面向群众密密站了一排,向台下弯下腰、低头,垂着胳膊和头发,好象河边一排弯弯的垂柳。此后便是一连串控诉、揭发和批判。这情景凡是从六十年代末期生活过来的人,都清楚记得,并恍如昨日。
一个少年架着木制的单据,一瘸一拐上了台。他的控诉使这场战斗上升到沸点。
这少年曾是全市中学生知名的、最优秀的跳高选手。他控诉一名叫李冬的体育教师,用“运动健将”、“第一名”、“奖杯”诱惑他,使他对锦标的荣誉痴迷了。他说李冬象“恶魔”一样,每天天刚亮就到他家门口招呼他去训练。他太疲乏了,摔坏了胯骨。一条腿完了,成了终身残疾。一个生龙活虎似的青年,现在还不如一个老人。他哭了,哭得伤心而痛苦!
“他,就是他--”这少年倚着单拐,伸出一只手指着站在台前的一个高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愤恨地说,“事后,他还假惺惺地跑到我家来看我,还掉眼泪。当时真把我骗住了。现在我才把他看透。呸!这是鳄鱼的眼泪!他用资产阶级的功名利禄腐蚀毒害我。他使的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几乎要了我的命阿!他害了我,夺去了我的一条腿,夺去了我的青春,他必须偿还!”
一条腿、一条腿呵!
义愤填满所有学生昂然凸起的胸膛。广场爆发起愤怒的吼。声,一只只拳头不断从人群中举起来,仿佛翻腾的绿色的怒海上掀起的浪花!
愤怒犹如一只无形的手,狂扯着所有人的心弦。
白慧挥着她攥得坚硬的、白白的小拳头。她喊着,一时恨不得自己能象炮弹一样飞过去,打在那罪人的身上。她喊着喊着,感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这时身旁有个男学生猛叫了一声!”
“打死他!”
白慧一惊。扭头正和这男学生面对面。这男生脸上洋溢着的高涨的激情,热烘烘地感染了她。
“真应该打死他!”白慧对那男学生说。
“对,他太可恨!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白慧随着喊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喊起来。似乎这三个字,此刻最能倾泄出他们的情感。她喊得嗓子都哑了。然而,一天来一直挂在心里边那个沉甸甸的东西,仿佛随着喊声甩出来了。她觉得分外轻松、兴奋,痛快淋漓,浑身轻快而舒服地流着热血。
会散了。她刚走出大门。
“白慧!”
郝建国追上来。他显得精神十足,皮肤上泛着激动过后尚未消失的血色。瘦长的手抓着一个白色的纸卷,哨子在胸前跳动。
“今天的会开得怎样?”
“好:”白慧流露出的心情比嘴里表达出来的更强烈。
“你身体觉得怎样?”郝建国问,同时留意白慧的表情。郝建国的目光有种穿透力,好象能看进别人的心里。
白慧头一次怕他的目光,赶忙低下头:
“郝永革……,
“什么事?”
“我并不是因为什么不舒服……”
“我知道。”
白慧怔住了。他俩目光相遇,跟着白慧的目光就象兔子遇到了鹰那样,滴溜溜地乱跑,不知躲闪到哪里才好。她惭愧地嘟囔着:
“我动摇了!”
“为了昨天那个挨揍的牛鬼蛇神?”
白慧惊异地看了郝建国一眼,诚实地点了点头,并默默佩服郝建国的敏感和观察力。
“你同情她吗?”郝建国问。
“没有。她是阶级敌人。我恨她!”她肯定地说。
“你害怕了?因为看见血了?”
“我想不是……”她说着,同时也在探索一天来自己产生那些心理的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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