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是紫鹃在书中的重头戏,也是唯一一次入了回目名的。在这一回中,因她向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去,惹得宝玉发了魔怔,“发热事犹小可,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连李嬷嬷来看了,也捶床倒枕地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众人哭天抢地,贾母更是五内俱焚,然而见了紫鹃,其表现却极为特别——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这里贾母的情绪一波三折,起先是“眼内出火”、“骂道”,及见宝玉哭了出来,又拉紫鹃给他打,让他出气,这都非常合理。然而问明缘故后,却只说了句:“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其后,又因宝玉始终拉着紫鹃不放,便命她留下伏侍,还细心地唯恐黛玉那里不便,拨了自己的丫头琥珀去潇湘馆听差。可见无论是对紫鹃,还是对黛玉,都没有任何不满。
从前金钏不过和宝玉说了一句顽话,便被王夫人逼得跳了井;而这紫鹃的玩笑比天大,几乎要了宝玉的命去,还闹得天翻地覆,阖府不安,照说就是打死也不冤,换作别的丫头,怕不早已撵出去八回了。为何偏偏对紫鹃,别说罚,就连重话也没一句,便轻轻放过了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紫鹃的作为,正投了老太太的缘,合了老太太的意。故而,才会非但不罚,反而得了一句“最是伶俐聪敏”的考语,简直是赞许有嘉的。
紫鹃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对老太太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如今又一心一意替宝、黛两个筹划,因摸不准宝玉的心思,故意的拿话激他,使矛盾浮出水面,逼出个青天白日来。而宝玉的大吵大闹,让阖府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心意,宝黛姻缘呼之欲出,是瞒也瞒不住的了,而这正中了贾母的下怀,故而紫鹃虽闯了弥天大祸,贾母却毫无愠色,反而有些鼓励的意思。
贾母的形象在高鹗的伪续里弄得不伦不类,扰乱视听,也使很多读者误解了她,以为她也喜钗厌黛。实际上,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又是自小接来身边养大的,若将她嫁了宝玉,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儿,天长地久地守着自己,正是遂心如意的事情,又这件事不知在她心里盘桓了多久,但因为有个王夫人,有个薛姨妈,便一直不好宣诸于口。如今紫鹃这一闹,错有错着地将事情通了天,也给众人点了个醒儿:宝玉喜欢的人是黛玉,别人可是没指望的。
而薛姨妈是最不愿意接受这警告的,故而睁着眼说瞎话,自欺欺人地说了些姊妹情深的废话,揣着明白装糊涂,看见也当看不见。
但是从这以后,薛姨妈的态度是多少有些改变了,不但突然对黛玉亲热起来,认了她做义女,还主动提出“四角俱全”的话来。
但是,究竟是怎么一个“四角俱全”呢?这在《红楼十二钗》一书中早有讨论,属于正册话题,此处便不复赘述了。
☆、四、天机烧破鸳鸯锦——金鸳鸯
1.是金子还得金子换
金鸳鸯姓金,自然是金派人物。
书中为了强调这一点,多次照应她的姓氏,不但在回目里大书明书《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劝她:“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明白提醒:这是个真真正正的“金子”。
媳妇们奉贾母之命给鸳鸯、袭人送赏,说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不提名而提姓,是再次强调
“金”字。
而金鸳鸯与花袭人,乃至与袭人同姓、又名“金星玻璃”的芳官,都是金派。
胡兰成曾盛赞鸳鸯,说:“大观园里的人,黛玉、宝钗、凤姐、晴雯、袭人她们单举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一部分,只有鸳鸯,从她身上使人感觉出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却没有黛玉的缠绵悱恻、晴雯的盛气凌人。有凤姐的干练,没有凤姐的辣手;和凤姐一般的明快,但她更蕴藉。她和袭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袭人华贵。她是丫头,看起来却不像丫头,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们全体。在她身上几乎还可以找出妙玉的成分,但妙玉的是洁癖,她的是洁净。诸人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艳,一种很淳很淳的华美。从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点病态。”
一句话,鸳鸯是个完人!
细看书中诸人对她的评价,似乎也的确如此。
李纨曾说:“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而接着这话,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也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
——竟是奶奶、姑娘、丫鬟,上上下下,个个都说鸳鸯的好。
而她也确实吃得开,不管主子奴才,同谁都可以说说笑笑,甚至有些大喇喇的熟不拘礼。
凤姐儿过生日,鸳鸯等来敬酒,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好个飞扬跋扈的王熙凤,除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儿,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然而鸳鸯这都不放过,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唬得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这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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