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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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甄宝玉见了宝钗,便如张生见了莺莺的一般,灵魂儿飞在半天,只见他瑰姿艳逸,柔情绰约,品貌端丽,气质安详,心中暗暗叫道:“原来世上竟有这般人物,我甄宝玉只道天下佳丽,到我金陵甄家也就算绝了,如今见了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中胡思乱想,一时张口难言。

  那宝钗看甄宝玉时,但觉形容俊俏,态度温存,举止*,言语款洽,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虽不好似袭人、麝月那般形于颜色,却也不由自主,一双眸子射在甄宝玉脸上,难以挪开,暗想:“虽说是人有相似,又非一奶同胞,如何竟像到如此地步去?偏偏连名字也是一样,一个假,一个真。若这个是真的,莫非自己守了三年的那个,倒是个假的么?”因此四目交投,也是半晌无语。

  看官,你道那薛宝钗、甄宝玉何等尊贵无匹的谪仙人物,如何平白里一见,竟会失态至此?岂非有异常情,失礼于人么?其实不然。此时别说是他二人,便是蠢物在破庙里蓦然遇见这甄宝玉时,亦不由左瞻右顾,难分彼此。及那个宝玉走了,却把石头丢在蒲团之上,被这个宝玉拾了去,石头昏昏噩噩,恍恍惚惚,跟着他从白杨村走来紫檀堡,究竟也有些拿不准终究还是随了宝玉而去,还是已经换了一个主人。石头无情,尚且如此;人非草木,又岂能视而不见,安之若素哉?

  好在那宝钗毕竟是个端庄守礼的典范,三从四德的摹本,略一思索,便即端整颜色,敛衽施礼,温言问道:“适闻先生与拙夫有一面之缘,故来相访。不知先生从那里来?又在何处遇见拙夫?”甄宝玉不及说话,先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灿烂的玉来,双手捧着呈上来,道:“二奶奶请看,这可是二爷随身之物?”麝月接过来,不及递给宝钗,先就嚷道:“这是我们二爷的玉,怎么会在这里?二爷却在那里?”

  甄宝玉遂源源本本,将贾宝玉如何在瓜州被人卷了货船,如何一路行乞回京,如何在菩提寺与自己巧遇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道:“那天早上在庙里醒来,已不见了贾兄,只留下这块玉。我只当贾兄出门去什么地方逛了,等下便回来的,也不敢擅离,在那里守了半日,不见人影。便又各处找了一回,依旧不见,才知道确是走了,却不知为何把玉留了下来。我想这原是他至贵重要紧之物,丢了如何是好?记着他说过住在京郊紫檀堡,便一路寻了来,在村口遇见蒋相公,才知道贾兄并未回家,及欲托蒋兄致意时,又因这件事关系重大,不得不上门求见二奶奶,当面交付,还望勿以冒昧见责。”

  宝钗见了玉,饶是心思沉着,也撑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他留下这块玉,可还留下什么话么?”甄宝玉道:“不曾有话。”宝钗点头道:“他是打定主意要悬崖撒手的,所以连命根子也弃了。那是不打算让我们再找他,别说找不到,便找得到,只怕也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袭人听了这一句,不知如何,心里便像被刀子猛剜了一下似,“嗷”一声哭了出来;麝月想到终身落空,便也大哭起来;便连蒋玉菡也在一旁拭泪;甄宝玉看见他们这般情形,也觉怜悯,暗想:“贾宝玉有如此娇妻美婢相伴,竟然忍心舍了家不回,真可谓无情之至矣!”

  彼此对着伤感一回,那蒋玉菡欲劝又不好劝的,到底还是薛宝钗先收了泪,向着甄宝玉重新施礼道:“先生不辞路远,送还拙夫佩玉,盛情之至,敢不敬献刍荛,略洗风霜。就请略坐片刻,即备薄酒,还有劳蒋相公代为作陪。”甄宝玉忙还礼道:“有劳嫂嫂亲自下厨,宝玉愧不敢当。”宝钗听他自称“宝玉”,不由心里又是一痛,忙掩面转身,向后院疾走。袭人、麝月都忙跟着。便留蒋玉菡在厅里,陪着甄宝玉用茶。正是:

  雪藏金锁犹寻玉,莫把假来认作真。

  话说那袭人见甄宝玉与贾宝玉一般形貌,遂爱屋及乌,调唆蒋玉菡留下甄宝玉来;那蒋玉菡亦与甄宝玉一见如故,巴不得留下他来做伴,便果然同甄宝玉说了;甄宝玉却也称许蒋玉菡人物*,性情温顺,且浪荡了这许多年,也正要找个地方落脚,休养生息,便欣然允诺,暂在前边书房里住下。袭人日常送茶递水,越看那甄宝玉越似贾宝玉,不免有望梅止渴之意,画饼充饥之思,相待十分亲切。

  及后来湘云来见了,也觉纳罕,叹道:“从前常说,倘若二哥哥不耐烦时,倒可以找那个宝玉一同淘气去;如今到底那宝玉来了,二哥哥却又走了。难道当真是‘既生瑜,何生亮’,两个宝玉必定不能同在的不成?”说得宝钗益发伤起心来,暗说:“我薛宝钗好命苦也,历尽艰难嫁了这个魔王,说是‘金玉良姻’,谁知竟做了整三年的水月夫妻,影里郎君。如今更索性连个影儿也不见了。”想到影儿,便又想那甄宝玉与他活脱脱一个影儿里拓出来,终究不知是何天机?

  那甄宝玉在京故旧原多,隔了几日,换了衣裳进城来一一拜会,众人也都挽留他在京长住,又替他谋了个书记之职。宝玉虽不喜羁绊,然觉得抄抄写写倒也不甚劳神,便应许了,暂且安顿下来。袭人见了,益发羡慕,闲时同麝月议论:“这位甄大爷倒比咱们二爷还识些时务,知道通融,倘若从前便见着这甄宝玉时,把他配了奶奶,倒是一对儿。连妹妹的终身也都有靠。大家依旧相傍过日子,岂不是好?”又说是“假宝玉去了,真宝玉来了。焉知不是天意呢?横竖都是宝玉,或者‘金玉良姻’,原该落在他身上也未可知。”

  说了两次,被湘云听见了,学与宝钗。宝钗啐了一口,扭脸不理,却也不禁心猿意马,思前想后,念及贾宝玉忍心撒手,一派绝情,又气又恨,暗想:“小时候遇见那个和尚,给了我这个金锁,一再叮嘱:须得遇个有玉的方能相配。及在府里遇见他,看见那块玉,只当应了和尚的话,况且又是娘娘赐婚,遂再未有他念。如今他便这样一走了之,连玉也扔了,那番话岂不落空?这玉倒又落在甄宝玉手上,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若说有玉的便能相配,却又必定要是衔玉而生的那个才可呢,还是送玉而来的这个才是?”如此想了两回,又自己啐自己道:“我已是嫁了人的人,云儿不过换了庚帖,已知道守贞立节;何况我入门三年?虽则假凤虚凰,到底名媒正娶,如何竟可有这些胡思乱想?”从此平神静意,心无杂念,飞尘不起,此前原已不肯轻易往前院来的,自从甄宝玉住了书房,索性更禁足于二门了。

  转眼腊尽春回,宝钗生日将至,因在孝间,原说过不办。争奈薛蝌、岫烟都说要上门为姐姐祝寿,薛姨妈自宝钗搬来紫檀堡后,还从未登门,如今听说宝玉抛了家,益发不愿女儿寄人篱下,也要借机劝说女儿回家,因也约了这日来访。宝钗恐席面不好看,未免更使母亲忧悯,遂开了箱笼,意欲寻些物事去当。翻检一回,终无可当之物,虽有些棉衣鞋袜之类,一则冬气尚深,缺不得他;二则也当不来几个钱,终究还是杯水车薪。便又打开妆奁来,只见不多几件银镯玉簪,倒有一叠子当票,想了一想,忽起一计,遂从领上取下那个璎珞环护、珠光宝气的金锁来,拿与麝月教去多多的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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