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_西岭雪【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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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霞娘哭道:“嫂子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初是二奶奶亲自保的媒,我敢说个不字?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回到家,足足的悔了三四夜睡不得觉。无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得回来不成?如今也怨不得旁人,惟托嫂子的福,庇佑着些罢了。”林之孝家的道:“这原是各人命里的姻缘造化,只是你大姑娘的性子也太软弱了些。这也罢了,如今小霞也大了,一进园已经提作二等,想来不上日记就要出人头地的。嫂子倒是赶紧去你那亲家家里走一趟,问准了信儿,明儿一早找个小丫头告诉我去才是。”彩霞的娘听一句点一个头,直把林之孝家的当作在世观音一般,因知林之孝家的为回凤姐话尚未吃饭,便苦留他吃了晚饭再去,说是“虽没有什么好的,却是刚烙下的薄饼,卷着大葱、甜酱吃,倒也有味;还有才出缸的好滋味酱瓜儿,用香油、姜葱蒜末儿、红绿椒丝拌在一起,最下饭的”,又命小丫头子打酒来。

  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倒想踏踏实实坐下来同嫂子喝几盅,奈何那有这个福分?还有三四件犄角杂旮的差使没了呢。吃酒闲话的日子横竖还长着,以后再吃也是一样。”说罢告辞起身。彩霞娘那里肯放,死拉着叫好歹吃了茶再去,又命小丫头子出门叫车,自己打点了三斤腊肉、一只腌鸡、一坛子酱瓜、两坛子酒、一屉薄饼,又将各色配菜都捡了些用碟子盛着,用碗扣着,都叫装在车上,送往林家去。林之孝家的只略辞了一辞,便坦然受了,遂坐在车上,扬长而去。彩霞娘手巴着门,眼看着走远了,方回屋来急急梳头换衣服,又拎了两刀腊肉一盒熟食,果然往他亲家处来。

  却说宝玉素来最恨贺吊应酬,却向慕傅秋芳才名,知他夙根颖异,绰约自好,如今少年夭折,能不叹息?遂亲去唁礼不算,回房后犹自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袭人伏侍着换了衣裳,劝道:“你出去这一日,老太太惦记得紧,下半晌打发了三四次人来问你回来不曾。又怕路上有闪失,又怕那些地方气味不好,冲撞了你。既然平安回来,好歹先去老太太、太太处打个转儿,好叫人放心;再或者去各位姑娘房中走走,谈讲谈讲散散心,只管闷在这里作什么?等下闷出病来,可不是找不自在么?”

  宝玉听他说得有理,少不得出来,叫两个小丫头跟着,往贾母房中去请安。袭人便将素服收起,又叫预备洗澡水等他回来,又命人寻了块陈年普洱茶饼来,亲自用金刀敲下一小块,在乳钵里碾碎了,用一把朱砂梅花小壶浓浓的沏了来备着出色。秋纹笑道:“姐姐也太着慌了些,又不是头一回出门,又不曾挤着碰着,何以这样兴师动众的。何况二爷素来并不喜欢喝普洱,又巴巴儿的请他出来。”袭人道:“你那里知道,他日间去的地方什么人不来往?或是吸了谁的病气,或是招了什么邪祟,表面上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隔个一天半夜发作起来,才是饥荒呢。因此早早的叫他散心解闷,再洗个痛快澡,喝一大碗猛猛的茶,把那口浊气去净了才好。”麝月道:“既如此,宝玉常说一把壶只喝一种茶最好,不然串了气味,壶便废了,用来冲茶,把好茶也糟蹋了。那把梅花壶是旧年喝铁观音用过的,倒是放起那个,另那一把新的用罢。”

  秋纹只得放下梅花小壶,另取了一把缎泥紫砂瓜春壶去烫洗,嘟哝道:“姐姐们倒是细心,偏咱二爷不肯体贴姐姐,但凡自己肯小心一两分,就不该没事找事的扑了那停尸倒气的地方去。害得咱们白落了老太太一顿责骂,特特的打发琥珀来传话,说再去这样的地方,就该拦着。”碧痕道:“谁说不是呢!那个什么傅秋芳,不过是听说个名儿罢了,说是佳人,究竟眉长目短也没见过,他倒爸爸的伤心叹气,好像死了多年至交似的。要说我们爷,真就是个无事忙;自己忙也罢了,偏要带着一屋子的人忙个人仰马翻不算完。怪不得姑娘们叫他‘走马灯’呢。”

  一时宝玉回来,碧痕忙掩口不说了,宝玉却已听了三两句进去,看其情形也大约猜得到,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是没良心,饶是人家死了人,还得你们抱怨。”麝月道:“罢哟,爷不说自己不体谅人,倒怨我们无情。别说那傅家小姐我们不认得,原谈不到有心无心;便是认得的,他得了二爷这一哭,已经是意外之福了,这还不足?还必得我们一屋子人替他念经诵道,不怕他在那世里不安生吗?”秋纹笑道:“你这牙尖嘴利的,越来越像晴雯的口气,难怪天天念叨他。”一语既出,看袭人瞅了他一眼,才觉冒失,自悔不迭,忙佯装拾掇杯盘避出去了。

  宝玉的心思早又被勾起来,叹道:“晴雯也是难得的,偏又薄命;所以说老天无情,越是这些稀世奇珍一般的女孩儿越去得早,那些贪官禄蠹反倒白糟蹋粮食,真真画栋雕梁,尽住着行尸走肉;玉盏金樽,都填了酒囊饭袋。要不怎么说天妒红颜呢?从前晴雯去的时候,我还替他作过一篇诔文;按说傅小姐仙逝,我也应当有所赋咏才见真心敬重。无奈我又无缘见面,若只管虚词妄拟了去,反为不敬。”如此唠唠叨叨,说个不休。

  恨得袭人抱怨道:“才说没事找事,麝月蹄子倒又来火上浇油了。还不赶紧时候二爷洗澡去。”一边亲自上来替他宽去外边大衣裳。碧痕走上来帮忙,袭人若有所思,道:“正是,我差点忘了,今天二奶奶打发人来说,还在厨房给二爷留着碗汤,你这便去取来,洗过澡好喝。”碧痕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喝汤。”袭人道:“喝不喝,那怕端来倒呢。若不去拿来,只怕厨房还有人等着,且也辜负了二奶奶一片心。”碧痕只得去了。

  各人说话,宝玉终究不曾听见半句,惟听麝月说自己亲吊傅秋芳是逾分之福,不禁想到晴雯、傅秋芳之死犹有自己怀想悼祭,及他日自己大去之时,不止晴雯、傅秋芳早已不在,便是眼下身边这些人,怕也都风流云散,或死或去,竟不知有谁为自己流泪伤心。倘若自己死不得时,眼前这些人都已去了,只留自己孤魂野鬼的离开,却有何趣味?忽又想起黛玉所写《葬花吟》中的句子:“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时心痛神驰,眼中滴下泪来。

  麝月看他这样,心中悔之不及,自愧自责道:“这都是我的不是了,越是你闲愁乱恨的,我反越来招你。只是你原也说过的,晴雯不是死了,是去做了芙蓉花神了。从前我们哭他念他的时候,二爷还劝我们放宽心,如今自己倒想不开了呢?记得那年刘姥姥说古记儿,说起他庄上一个乡绅的女孩儿,叫个什么若玉小姐的,年轻轻死了,他父母塑了像祭他,后来那塑像竟成了精,二爷还说不是成精,这种人原死不了的。二爷既说那傅秋芳文采相貌都有一无二,又年纪轻轻,想必也不是死,而是封了什么花神罢。天池御苑,总不止芙蓉花这么孤单单的一枝,总有些别样奇花异草,焉知傅姑娘不是去管理别的什么花了呢?那天我恍惚听见谁说,太太房里的金钏儿还做了水仙花神呢。我日常闲了倒也羡慕,想着晴雯从前就同金钏儿要好,如今他们在那里见了面,自然比前越发和气了。那傅姑娘做了花神,这会子想必也同他们在一起。二爷虽然同傅姑娘无缘见面,然而晴雯同他见了,也是一样的,总是这屋里出去的人,就是替二爷还了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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