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便转头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宝姐姐不在这里?”黛玉道:“叫丫头去请了几次,再请不来,想是陪我住了几日,实在被我烦的受不了,所以怕了。”莺儿忙陪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原是为前儿梅家送信来,说话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们太太回家去打点些妆奁箱笼,我们姑娘也要帮着准备,所以腾不开身,过几日闲了还要再来叨扰的。我们姑娘叫我在这里给林姑娘和云姑娘赔罪呢。”湘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说笑话儿呢,那里就急的这样儿。”宝玉却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莺儿道:“就是前天——正主儿没来,只是派家人送信儿,梅翰林任期满了,出月就要阖家还京的。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该我们二爷娶邢姑娘了。这一娶一嫁,我们太太还有日子忙呢。”宝玉听见“嫁人”两字便觉刺心,不禁连连“唉”了几声。黛玉也觉伤感,暗自出神。湘云却拉着莺儿问:“你们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听说你的手巧,这里头那件是你的大作?”莺儿不好意思,捡出那只璎珞绣件说:“是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云道:“我来的迟,没听全,只听见说绣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逊一筹。我却不以为然,这不是评绣,倒是评画了。既是赛针线,总要针指工夫一流为佳。依我看来,这璎珞与虎符都是好的,还有这扇子,难为他两面一模一样,竟看不出针脚从何而起,至何而终,缠绵流畅,毫无二致,若依我评来,这扇子才是刺绣中的极品。”黛玉笑道:“《疏》云:‘画者为绘,刺者为绣’。刺绣与绘画原本根并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画理评绣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时,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颜色绘绣出各种图案以定职阶,草石并用,炼五色以染丝,名为‘画缋’,单以颜料区分谓之‘画’,若以刺绣区分则谓之‘缋’,可见画与绣非但理出一宗,连功用也是一样的。”
宝玉听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动,问道:“妹妹刚才说‘草石并用以炼五色’,不知是什么意思?”黛玉道:“古代画缋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制成颜料绘案,最后用白色颜料勾勒衬托,《周礼考工记》有载:‘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又道是‘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博物志》也说:‘天地初不足,女娲氏炼五色石以备其阙,断螯足以立四极’,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浆果、草根、矿石、乃至宝玉都可为颜料,用以入画。’”
众人听见说“宝玉”也可为颜料,都笑起来。惟宝玉听了这一句,却呆呆的发愣,忽忽有所失。莺儿笑道:“姑娘们说的怪好听的,我也不懂。若纯以刺绣论,雪雁妹妹的针线也是极好的。这双面绣的团扇,便是他的,他们的苏绣功夫甲天下,我们再比不上;那虎符是平儿姐姐的,他没来,只叫人送了这件缠臂来。”麝月笑道:“原来这虎符是平儿绣给巧姐儿的,怪道呢,我说谁这会子还戴这个。”
湘云原本听说黛玉以为雪雁所绣香袋为众绣品之冠,惟恐薄了莺儿,故意另指一件为上,不料却仍是雪雁之物,倒觉佩服,又听了黛玉长篇大论的一套刺绣谈,心下叹服,因看着雪雁笑道:“难得难得,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比出《论语》、《周礼》这些大道理来,虽然说的天花乱坠,终究不过‘纸上谈兵’;丫头倒是一针一线,‘针针正正’的‘锦绣文章’,堪比魏时针神薛灵芸了。有什么绝窍?也教教我们。”雪雁羞红了脸道:“姑娘过奖了。那有什么窍门?不过是绷要平,架要稳,剪要小,针要细,再就是针法要变通,比方绣这雁,该用铺针法绣背,套针法绣翅,面色宜深,里色宜浅,翅肩处将套针上再加施针,长短兼用,虚实相副,像这云烟本是为着烘托大雁的,就要散针和整针一块用,浓处用套针细线,淡处用接针,再淡处用稀针,就鲜活了,不过是这些。”话未说完,众丫头都笑起来,都道:“若说这些针法也都知道,只是谁理会的该如何套用,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场儿用呢?改日闲了,倒要你慢慢儿的一件一件细说来听听。”
雪雁因见湘云只是拿着那纨扇不放,笑道:“姑娘若喜欢这扇,就送给姑娘顽吧。只怕姑娘嫌牡丹花样俗。”黛玉笑道:“另绣一幅芍药花的来就不俗了,最好再绣个石凳儿。”湘云道:“你专会打趣人。但有一点错儿被你捏着,再不放过的。我如今随你怎么说,这扇子是要定的了。可惜离入夏还远,我竟有些等不及呢。”宝玉笑道:“词里说:‘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倒不一定非要夏天才用。”湘云道:“那有红口白牙咒人家病的。你敢情是怕我要了扇子,你林妹妹没的用来遮面?”黛玉冷笑道:“我就该是一年到头要病的么?我倒要问问,你何尝见我每日拿着扇子遮面的?还是爱拿扇子的人必得生病?”
湘云笑着正要再说,忽然想起来,时常拿把扇子在手中摇着的人倒是宝钗,便不肯往下说去,只拿起那鸳鸯戏水的绣帕问:“这可是鸳鸯姐姐绣的?”鸳鸯笑道:“怎么见的我叫鸳鸯,就必得绣鸳鸯?那是待书的,小蹄子春心动了,所以日夜惦记着鸳鸯戏水,连手帕上也绣着春意儿。”
待书听了,急的骂道:“少胡吣,什么春心动了,又什么是春意儿,统共就那几张绣样子,我不过照着绣罢了,这里的姐姐妹妹,那个没绣过鸳鸯、蝴蝶、牡丹、荷花这些,雪雁绣这牡丹团扇,云姑娘还评作第一呢,偏我绣对鸳鸯,你就有这些话来编派。”鸳鸯笑道:“虽然不错,只是平时并不见得你针线特别好,惟有绣这鸳鸯时,竟加倍用心,不是心里有想头,却是为着什么?可见一针一线都是有情意的。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要渡水成鸳鸯儿了。”待书恨道:“越说越坏,今儿我非撕你的嘴不可。”说着追着鸳鸯要打。宝玉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好姐姐别恼,还没请教,那件是鸳鸯姐姐的手笔。”待书倒没怎样,鸳鸯却用力将手甩开,正色道:“我们闲话瞎扯,并不与二爷相关,二爷别这么拉拉扯扯的。”
宝玉顿时红了脸,大没意思,黛玉瞅着一笑,并不说话,湘云也只笑着,紫鹃忙打圆场道:“鸳鸯姐姐说这些日子忙,只绣了这幅百寿图的绣屏,虽然好,却未完工,所以不算在上品里。”湘云展开看时,原来是一匹御赐的明黄宫缎,上用大红丝线绣着许多寿字,形体各自不同,总有几十个,自是孝敬贾母之物,便都连声赞好。又一一翻看其余并未入选的绣件,虽非上乘,也各有佳处,因一一赞叹,把顽不已。
翠缕便拿着那只肚兜问:“这件也是好的,为何不见评审?”黛玉微微一笑,只道:“自然是好的。”宝玉忙一把抢过,红着脸道:“是谁把他拿了来?”绮霰忙道:“是我,因听说这里要赛女红,我在柜子里翻了翻,属这条肚兜绣的最好,又簇簇新没穿过的,所以拿他来参赛。果然大家把他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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