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忙答应了,又道:“依我说,就叫外边画工依着四姑娘那画儿拓一张出来,雪雁丫头只管按着拓样儿下针就好,岂不省些斟酌工夫?我再挑个小丫头专门帮雪雁劈线穿针,或者又可提前十天半月的,老太太也早一点喜欢。”贾母笑道:“既这样,就更好了。”
又说一会儿话,凤姐因见尤氏暗中向他使眼色,便借故辞出。尤氏故意又坐着说了几句话,才辞了贾母,径往凤姐处来。方转过琉璃嵌翠双龙戏珠影壁,便见院里南墙边两抱粗的一棵百年老槐树下,一只半人来高的碧玉荷叶缸半埋在土里,水里种着些荇草萍花,养着一对闪烁辉煌的金鲤鱼,来回穿游,足有四五尺长。凤姐正坐在树下凉凳上剔牙,见他来,笑道:“你就是屁股沉,我一回来就先催着丫头备茶,这会儿茶都凉了,你才进来。牙长的一截子路,倒走了大半年。”
秋桐正在厢房里同丫头挑鞋样子,听见尤氏进来,忙丢了样子出来扭扭捏捏的问了个好。尤氏正眼儿也不瞧他,径走到树下碧玉缸边探头儿看看,又将手敲敲缸沿,铮然有声,不禁笑道:“什么鱼这么金贵,特特的替他埋一只缸在这里?那池子里游的不是鱼?”
凤姐道:“你不知道这里的缘故,这就是前儿林妹妹生日,北静王府特特遣人送来的那对金鲤,说是主门户平安,吉庆有余的。连这只碧玉琉璃缸也是一并送来,专为供养这两只风水鱼的,说是冬暖夏凉,不易得病。”尤氏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倒是件劳心的事,鱼是活物儿,又不耐冷又不耐热,又怕饱又怕饥,倘若一个不提防给养死了,那时怎么好,岂不是弄巧成拙?”凤姐道:“谁说不是?我正为这个操心呢。拨了专人侍候这两条鱼,竟比侍候两个大活人还烦心。”
尤氏又撒目一周,笑道:“人说‘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如今你这里有了这鱼缸,也就差不离齐全了,只差一棵石榴树,怨不的不结籽(子)儿。”凤姐笑骂道:“好乖巧嘴儿,敢打趣起你娘来了。老娘不结子(籽),谁养的我儿这样大了。”
两个嘲戏一回,同进屋来。平儿端上茶来,尤氏接了,方向凤姐儿慢慢的说道:“你前回说的娘娘赐画的事,你哥哥也就着人四处打听着,说贾雨村犯的是贪污案,查出亏空约有千万之数,因此调京候审,还未定罪。若肯退回全部赃款,量不至重罚。又因前日皇上出宫围猎,四王共同监国,这件事便淹蹇住了,倒给了那贾雨村腾挪机会,这些日子里,只在各相府侯门间蹿个不了,四处求人告贷,帮忙疏通。你哥哥也帮着留心打点,不为别的,怕他一时急了,乱咬乱说,牵连无辜也是有的。倒也不必太担心,他不过是我们常来常往的一个客,并无深交,将来他的事出来,无论发放贬职,都不与我们相干,不过从此小心些,远着来往,也就是了。”
凤姐道:“正是这话呢,就只怕两位老爷这一向同他走的近,一时半会脱离不开。”又命平儿将前日北静王府送的纱取两匹出来,递与尤氏道,“这也是北静王妃送林妹妹的,都是进上的好料子,他不要,收着也是白收着,你拿了家去给蓉哥媳妇做两件衣裳穿吧。”尤氏将手一捻,只觉轻薄软透,温存细腻,不禁笑道:“这是什么纱?看着黑漆漆的不起眼,摸上去竟像是小孩儿手一样,又纤巧又柔软,像是带着体温的,从前没见过谁穿这个。”
凤姐笑道:“连我竟也不认得,还是老太太说,这叫香云纱,做了衣裳夏天穿着,出汗不沾身,越穿越凉快,又不起皱,说是一两纱比一两黄金都贵呢。就是颜色不好,非得找个顶巧的绣娘,大红大绿三镶三滚的绣了来,才可以压的住。”尤氏谢了收起,又向前凑了一凑问道:“这北府里给林姑娘送礼,又是鱼又是纱的,好不金贵,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听你珍大哥说,那在各府里常走动的冯紫英,有一次忽然同他打听林姑娘的来历,说是宝玉在扇子上写了许多诗句传出去,不知怎么被北静王爷看见了,大为叹赏,听说是这府里的小姐写的诗,所以问人。”
凤姐一拍腿叹道:“我说这件事来的蹊跷,原来是宝兄弟闹的!”因向尤氏细细的说明,“我也是瞎猜,若不是你,也不说了——老祖宗前些日子找我去,说北静太妃从前亲口说过,北王要为自己亲选一位侧妃,不但要模样好,还得文采了得,必得谢道韫、班婕妤一流人物。既依你所说,想来必是先取中了才,复取中了貌。那日北静少妃来府里为老太太祝寿,只怕就是亲自相看来了。我起先还纳闷儿呢,说少妃亲自为王爷选妃,怎么就单单看上了林妹妹?若以相貌,薛家两位姑娘并不输给他;若论待人处事的大方亲切,三丫头和史大姑娘更觉活络;且少妃自己已经是个病秧子,再为王爷选一个药罐子,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怕将来侧妃与他争宠,所以故意找个体弱多病的,好使他不能同自己斗法不成?”
尤氏笑道:“你自己是个醋缸,只当人人都同你一样心眼儿多。”又道,“若是这样说,这件事倒有七八分。九成是北王见了林姑娘的诗,便留了心,所以请少妃帮忙相看模样儿,听说竟是个才貌双全的,就相准了,却因并不是咱府里的姑娘,且年龄又小,不便造次,所以请冯紫英帮忙打听身份来历。再听说是个翰林之女,焉有不喜的?若不是为老太妃守制,只怕前年就要下聘的,好容易等的孝满,又知道林姑娘今年及笄,就先下了重礼试探动静,也是投石问路的意思。只怕这缸子鱼便是讯号儿。”
凤姐皱眉道:“这冯紫英是谁?这样多事。他又如何知道林妹妹身世?莫非是珍大哥同他说的?”尤氏道:“你怎么忘了?这冯紫英就是神威将军的公子,与诸王府侯门均极熟络,同你大哥也极相投。从前你侄儿媳妇病重时,就是他荐了一位张太医来,把的好脉息,比铁口神算还准呢。你大哥说见冯紫英问的奇怪,便含糊答应他,说林姑娘本是这府里的亲戚,老太太的外孙女儿,素日也不容易见到,并不曾说什么。依我猜,仍是宝玉同他说的,他与北府原走动的频,和冯紫英这些王孙公子也都常相往来的。”凤姐叹道:“必是这样。宝玉有口无心,乱说话也是有的。别人再赞他两句,什么不说?这事情果然闹出来,才是饥荒呢。”
尤氏笑道:“你也是闲操心。这又有什么好烦恼的?果然我们家里再出一位王妃,难道不是喜事?论人品才情,我听说那北王也是好个人物儿,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除了皇上也就是他家最大,林姑娘果然嫁过去,难道还委屈了不成?不是我说句过头的话,只怕比咱们大姑娘还得体面呢,虽然名头上皇妃娘娘和王妃娘娘差着一层,可到底是北王亲自相中的人,便又不同了。”凤姐也不便深谈,只道:“看着罢了。”又说一回闲话,便散了。
且说宝玉在潇湘馆同着黛玉、湘云一道吃了饭,又下了一回棋,才回至怡红院来。袭人已从家回来了,正站在廊庑下遥等,见他回来,忙上前接着,堆下笑道:“巴巴儿的赶回来侍候你吃饭,你倒好,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你就是猫儿食,走到那里吃到那里,别处的饭菜一定比家里香不成?春燕来说的时候,厨房已把你那份送来了,更没有端回去的理,所以叫小丫头端去吃了,倒是老太太特特的打发人送了一盅桃花南瓜羹来,我还给你留在那里。若要吃,便热了来。”宝玉笑道:“老太太也给了林妹妹,我已经吃过了。”又道辛苦,问,“花大哥生了什么?怎么不多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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