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脸上微微一红,笑道:“那只又大又重,沉甸甸的坠死人,还是这家常戴惯了的倒不觉得。”
宝玉也不理会,忽见探春秋千慢下来,似欲停住,忙上前帮忙搂住彩绳。探春下来说道:“刚才远远看见玉钏儿过来,东张西望的,不知找谁?”
说着,玉钏已到跟前,看到宝玉,猛地一拍手道:“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里。太太要见你呢。”宝玉一时不解,只当仍是为着贾雨村之故,笑道:“你说清楚些,是老爷找我还是太太找我。”
玉钏儿嗔道:“老爷找你,却与我们什么相干?自然是太太要找你,才命我来传。袭人说你一早出去不见回来,焙茗又撒谎吊猴儿说没看见。我想着刚才明明见你在二奶奶屋里说话,怎会眨眼就飞了不成?所以进园子来,若不是看见三姑娘荡秋千,还找不到这里来。”
探春笑道:“我以为自己在秋千上可以看得高远,原来她在地面上看我,却也看得真切。”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因随玉钏儿来至王夫人房中,见王夫人正坐着翻黄历本子,见他来了,且不理他,只望着凤姐说道:“几次说要让宝玉搬出来,总因这忙那忙,误到如今。难得这些日子天气晴朗,正好把这件事赶紧办起来。所以我今天找你来,特地说给你知道,从今天起宝玉就不住在园里了,一概用度开销当减则减,除了跟出来随身服侍的这几个丫头外,怡红院只留两个守夜嬷嬷负责打扫,其余小丫头随你分给别的姐妹使吧。”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宝玉恰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早知道有今日,宁可捱一日是一日的,因此涎着脸求道:“太太何苦急在这几天?自从二姐姐死了,宝姐姐又迁出园子,如今那里好不冷清,我再要搬出来,越发没人气了。好歹让我送了琴妹妹、云妹妹出嫁,再搬出来吧。”
王夫人冷着脸道:“正是为园中姊妹多半已经有了人家,你也眼瞅着要成家的人,若再像从前那般只管在园里住着,姐妹堆里厮混,一时有个不妨头,乱说话,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来,倒把大事耽误了。所以不如尽早搬出,省得我日夜悬心。”
宝玉听到“成家”一句,却打了一个突,因问:“谁要成家?同谁成家?”
王夫人笑道:“你还做梦呢。早在二月里你大姐姐春围前,就叫宫里太监传下话来,说宝姑娘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宜室宜家,总之品貌学问都是第一等的,因此替你做主,要择日替你们完婚。你们从小和睦,如今亲上做亲,正是天大的喜事,你可喜欢么?”
宝玉不惊反笑道:“太太哄我呢。便要赐婚,也该是给我和林妹妹赐婚才是,怎么倒是宝姐姐?可是太太弄错了?或者大姐姐弄错了也未可知。等大姐姐回来,我必要在她面前分争明白的。”
王夫人斥道:“真是孩子话。婚姻大事,怎么会弄错?我亲耳听跟娘娘的抱琴说,那日娘娘省亲,叫你们姊妹每人做一首诗出来。你一个人独做四首,在那里为难。宝姑娘走来提醒了你一句什么‘怡红快绿’,说是‘娘娘不喜欢的你偏要写,不如改了’;那林姑娘却自恃聪明,替你做了一首教你打小抄儿,只当别人都是傻子。岂不知太监宫女站了一屋子,难道都是木偶摆设,聋子瞎子?他们在宫里,什么不知,什么不解,生平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哪容你们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捣鬼?”
宝玉辩道:“娘娘当时还夸了林妹妹做得好,说四首诗里以此为最,怎么倒责怪起来?我不信。”
王夫人冷笑道:“娘娘当时并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所以夸奖;及后来回宫听人说了,才知道竟被你们合谋蒙在鼓里,焉得不怒?说句重话,这便是欺君之罪。你还指望她顾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说她轻狂,不知轻重,真要帮你,就该像宝姑娘那样,细心体上,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眼色行事,这样才是识大体、知轻重的千金闺秀,这样才是真心为你好。这样的贤德之妻,哪里再找第二个去?所以你姐姐那时便取中了她。要不,后来赏赐众人,为什么独她的那份和你一样呢?”
宝玉听了这话,又似有理,不由得不信。却终难平服,知道与母亲强辩无益,只道:“我找老太太说去。”
王夫人厉喝道:“打量老太太便会帮你,容你胡来么?别说娘娘已经给你赐婚‘金玉良缘’,就是没有赐婚,林姑娘也已经是有了人家的,何容你再存什么别的想头?”
宝玉听了,三魂轰去,七魄不全,大惊道:“林妹妹有了人家?这是哪里的话?”
王夫人冷笑道:“你还不信呢。就是今儿早上,北静王府里请了从前教过林姑娘的先生贾雨村问名说媒,不几日就要下茶换盅。你不信,只管问老太太去。”
王熙凤听到“贾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赐“假画”,不由心中一动。不及深思,却见宝玉听了这话,脸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顾不得礼数,大叫一声“我找老太太去”,转身便跑,不提防绊在门槛上,一跤跌倒,连头皮也擦破了。彩云、玉钏儿忙过来搀扶,王夫人见宝玉额头上一缕血痕直流下来,几乎迷了眼睛,惊慌起来,一迭声地叫人拿药水来搽。宝玉却一声不响,推开众人,牵起衣裳仍然只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凤姐在身后直着脖子叫唤,只不理会。
一径跑至贾母房中。贾母正坐在椅上,满面泪痕,看见宝玉头破血流的进来,一把搂进怀里,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么?”
宝玉只觉凭空打了个焦雷,砸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从怀里挣开问道:“怎么老祖宗也来哄我?”
贾母道:“哪里哄你?北静王爷已经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请了那什么雨村过来,催着府里送庚贴儿过去,说是一两天内,就要抬聘礼来呢。”又回身叫人绞毛巾来给宝玉擦脸。鸳鸯早已拿了止血药水来,却交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着。
宝玉头昏目眩,如在梦中一般,药水搽在头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挡开琥珀手道:“从前老祖宗亲口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难道竟白说了?我的心老太太横竖都是知道的,可知从小到大,我心里眼里就只有林妹妹一个人,老太太也说林妹妹好,怎么竟舍得把她送给别家?那是要了孙儿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这样对我的。”
贾母哭道:“我的儿,何尝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实是北静王府权高势贵,他们三番四次托人来问,咱们只装聋作哑不理会,实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回应,这都为的是谁?偏是你这个惹祸的孽障,鬼使神差的,又拿铁架子把那只缸打碎,连鱼也死了,如今北王知道,虽不肯问罪,焉知心里不存疑?我们再扣着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见就要大祸临头了。”
宝玉听了,心里约略有些明白过来,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来,说:“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领,这便去北府里分说明白,凭杀凭剐,都随他们,有我活着一天,决不叫林妹妹去。”又说,“若领不下,宁可与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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